陸沉淵尚在堂中忙活,手中抹布雖未停歇,一顆心卻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
他眼角餘光時刻留意著那幾桌常客,忽地心頭一沉,暗道:
“不好!”
原來那連著兩日來此枯坐、滿麵愁容的中年書生,自個把時辰前獨自出了門,至今竟是影蹤全無。
此地龍蛇混雜,近來又頻發怪事,鎮魔司的官爺前日方來盤問過人口失蹤一案,言語間頗有風聲鶴唳之意。
這書生一介文弱,獨自外出未歸,怕是有問題。
他正自心焦,目光一轉,投向櫃台。
那錢大海此刻卻不在,想是應了那位楚公子的邀,尚在二樓雅間敘話。
機不可失!
陸沉淵心念電轉,當即有了計較。
他知此行或有凶險,不可赤手空拳,當下也不聲張,隻將手中抹布往水盆裡一擲,轉身便入了後廚。
夥房之內,油煙氣混著水汽,正是最忙碌的光景。
陸沉淵在此幫工十數日,早已熟門熟路。
他趁著掌勺的師傅正與人高聲說笑,悄然行至那掛著刀具的木架前,探手取了一柄剔骨刀。
那刀身薄而狹長,乃是熟鐵打就,長年累月浸著油腥,刃口卻磨得鋒利,在灶火的映照下,泛著一層幽幽的冷光。
他將刀貼著臂膀,藏入袖中,轉身便欲往後院行去。
便在此時,他忽覺背後多了一雙眼睛,如芒在背。
陸沉淵心中一凜,腳下卻未停步,隻佯作不知,不疾不徐地穿過後廚,向著後院那道偏門行去。
那盯梢之人,乃是店中另一名喚作“王二狗”的夥計,見陸沉淵果然往後院去了,心下不疑,連忙躡手躡腳地跟了上去。
後院之中,唯有一株老槐樹在夜風中搖曳,四下裡靜悄悄的,不見半個人影。
王二狗心中正在納罕,暗道:“這小子莫非還能憑空飛了不成?”
他正自四下張望,忽覺頸側一涼,一柄冰涼的利刃已然貼上了他的皮肉,一個冷冷的聲音在他耳後響起:
“說,為何跟著我?”
王二狗嚇得魂飛魄散,身子一軟,險些癱倒在地,回頭一看,見是陸沉淵那張並無表情的臉,連忙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顫聲道:
“陸……陸兄,是我啊!我不過是出來解個手,你……這是作甚?”
陸沉淵雙目一寒,手腕微一用力。
那剔骨刀的刀尖登時嵌入了阿四頸側的皮肉,一縷血絲緩緩滲出。
阿四隻覺一股刺痛傳來,平日裡那點市井的油滑之氣,霎時間被這股殺意衝得煙消雲散。
他哪裡還敢嘴硬?
當即便竹筒倒豆子般,將錢大海如何囑咐他盯梢之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錢掌櫃說,你這幾日心神不寧,怕你外出惹禍,特地讓我……讓我多瞧著你些,若你離了客棧,便……知會他一聲。”
“陸大哥,我說的句句是實,你可千萬莫跟掌櫃的說是我講的!”
陸沉淵聽罷,目光閃動,心中冷笑:
“好一個‘怕我惹禍’!即便錢掌櫃真心擔憂,又何須派人暗中盯梢?這般手段,哪裡是待客之道,分明是防賊之法!”
念及上官楚辭那番“屠夫與肥羊”之論,心中那份懷疑更甚幾分。
陸沉淵不再多言,隻盯著那夥計,淡淡道:
“此事我已知曉,你莫要聲張……”
他說到一半,目光一閃,忽地改了口,隻道:“罷了。”
“什麼?”
王二狗一怔,還未聽明白他話中之意,忽覺後頸“風府穴”上被人不輕不重地一斫,眼前一黑,悶哼也未發出一聲,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陸沉淵收回手掌,瞧著地上那昏死的夥計,心中暗道:
“還是將你打暈了穩妥些。你且放心,幾個時辰後,自會醒轉。”
將那夥計拖至柴房的乾草堆裡藏好,陸沉淵不再遲疑,身形一晃,便自那後院偏門閃出,融入了暮色之中。
他於街市上借著人群的掩護,四下尋覓,雖未見那中年書生的蹤影,一雙眼卻在轉過街角時,瞥見了幾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那幾個行蹤詭秘的邪修!
陸沉淵心頭一凜,立時斂聲屏氣,遠遠地綴了上去。
……
上官楚辭以重金買下了那不值錢的安神香後,便見錢大海滿麵春風地離去,她唇角隻微微一勾,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譏嘲。
她於房中靜坐片刻,聽得樓下腳步聲響,知是錢大海已回了櫃台,這才款款起身,行下樓去。
她本擬尋著陸沉淵,將其中關節稍作點撥,縱不明言,亦可使其心中有備,免生嫌隙。
然則環顧堂中,竟是遍尋不見那少年的身影。
她心頭微動,暗忖:“莫非是回後院柴房歇息去了?”
當下也不聲張,徑直穿過大堂,來到後院。
柴房的門虛掩著,門縫裡透不出半分燈火,隻是一片昏沉的死寂。
上官楚辭黛眉微蹙,推門而入。
柴房之中,隻漏了幾分斜陽的餘暉進來,視線頗為昏暗。
她目光一掃,床上空空如也,心頭忽地微微一動,隻覺那牆角的乾草堆,堆得似是隨意,卻又處處透著一股刻意,分明是欲蓋彌彰。
她蓮步輕移,行至草堆之旁,手中白玉折扇輕輕一挑,撥開上層乾草,眼前景象,不由得讓她心頭猛地一沉!
隻見那草堆之下,竟是蜷著一個身影,正是店中那名喚作王二狗的夥計,雙目緊閉,人事不省。
上官楚辭隻覺心頭泛起寒意。
“竟有人被藏在此處!陸沉淵那小子……是自行出門了,還是已遭了毒手,被人擄了去?”
她雖驚不亂,當即俯身。
皓腕輕探,搭在其鼻息之下,隻覺呼吸均勻,顯非死狀;食指中指並攏,又切上他腕間脈門,脈象雖弱,卻也沉穩,並無中毒之兆。
她心中稍安,纖手再往他後頸“風府穴”上一探,立時便察覺到此處經脈微有瘀滯,顯是被人以巧勁震暈了過去。
“原來如此……”
上官楚辭冰雪聰明,瞬息之間,已將前後情由猜了個七七八八。
“定是那錢大海差遣此人暗中盯梢,不想被陸沉淵察覺。他後發製人,將這眼線打昏了藏於此處,自己卻已脫身查探去了。”
想通此節,她心中那份驚疑,登時化作了三分好笑與七分激賞。
她不再遲疑,對著牆角暗影處,道了一聲:
“沈叔。”
話音方落,一道黑影便如自陰影中化出一般悄然浮現,正是那觀瀾境的玄衣護衛沈歸舟。
他一言不發,隻等吩咐。
“將此人帶回我房中,莫要驚動了那錢大海。”上官楚辭淡然道。
沈歸舟躬身應了個“是”,探臂將那昏死的王二狗負在背上,身形一晃,已是融入牆角愈發深沉的暮色之中,再無半點聲息。
上官楚辭這才將那乾草堆重新鋪好,抹去所有痕跡。
她立於這昏暗的柴房之中,心中百味雜陳,終是化作一聲幽幽歎息。
“終究是遲了一步,我這番布置,反倒落在了他後頭。但願莫要因此在他我之間,生出什麼嫌隙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