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船艙之內,再次隻剩下主仆二人,上官楚辭這才輕聲道:
“沈叔,剛才的事情你怎麼看?”
那被她稱作玄七的玄衣修士,本名叫做沈歸舟。
乃是問道九重天第五重的觀瀾境修士,同樣也是蘭陵王府代號玄七的死士。
沈歸舟沉吟了下,說道:
“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道殞,道殞是道心潰滅、人性被濁流徹底吞噬,修士也會徹底墮落為隻剩下瘋狂與本能的怪物。”
“在那之前,必有道心失守之兆,其勢如山崩,其形若妖魔。而那少年僅是出現輕微的道染變化,而且以他當時的表現來看,顯然還保持著一絲理智。”
“不過,儘管說不是道殞,卻又能夠以凡人之軀,憑借詭異的氣勢同時震懾住立心境的趙承德,以及他那四位執火境的護衛……”
上官楚辭若有所思,自語道:“既不是道殞,也與修士尋常的心痕表現不同,等等……”
“沈叔,你有沒有感覺他這種情況,有點像是濁流邪教中的掌燈人?”
“那幫瘋子就是通過開門與聆聽,主動擁抱瘋狂、掌控濁流,本應是詛咒的道化,也成為了他們實力的一部分。”
沈歸舟搖了搖頭:“郡主,陸沉淵隻是未曾執火的凡人,何以看到世界的濁流,又談何主動掌控?”
上官楚辭沒有頭緒,話鋒一轉道:
“沈叔你注意到了沒有,他是怎麼從那種特殊的狀態掙脫出來的?”
“是的,一滴酒。那少年的師父用一滴酒解開了。”
“沈叔你見多識廣,可曾見過什麼手段,能夠以這般四兩撥千斤的方式,輕描淡寫的解開修士的失控?”
“聞所未聞。”
“是啊,聞所未聞。”
上官楚辭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輪懸於海麵之上的明月,若有所思。
“我這三腳貓的功夫,如何教你?”
這是司徒的聲音,略顯平淡。
陸沉淵急道:“你不是常說,自己劍術天下無雙麼?”
“哦?有麼?”
司徒側過頭,眸子裡卻無半分笑意,“許是醉話,我記不得了。”
說罷,她便不再理會,身形一轉,竟是尋了根粗壯的樹枝,斜斜躺了上去。
不多時,便沒了動靜,仿佛當真睡著了一般。
陸沉淵心中一陣失落,他呆坐片刻,瞧著她那靜謐的睡顏,胸中忽地湧起一股少年人的意氣,忍不住道:
“師父若不教,那我……便去尋個肯教我的師父!”
他本以為司徒已然睡熟,哪知話音剛落,便聽那樹枝上的人影輕輕一顫。
司徒並未起身,隻傳來一句輕得仿佛隨時會散在風裡的話語:
“那你去罷。”
她頓了一頓,又道:“隻是……以後莫要再回來見我。”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聽得陸沉淵大驚失色,忙道:
“為……為什麼?”
司徒沉默了良久,久到陸沉淵以為她不會再回答,才聽她又道:
“沒什麼,你去罷。”
陸沉淵心中一慌,隻當是自己方才的話惹惱了她,急道:
“師父,你……你可是生氣了?”
“生氣?”
司徒忽然自嘲一笑,臉上流露出一絲落寞,輕聲說道: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我既教不了你什麼,何必強留你在身邊?又有什麼臉麵生你的氣?”
陸沉淵聽她這般說,更是心慌意亂,可還是不解,想著錯便錯了,不如就錯個明白,問個清楚:
“師父,我想聽你說個原因,為什麼不肯教我修行。”
司徒輕歎一聲,沒有看他,目光飄向遠處那片被月色浸染的黛色山巒,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在說與這滿天星辰。
“淵兒,你當修道是拾級而上,一步步走入那天上仙宮麼?”
她拿起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
“錯了。”
她聲音有些飄忽,帶著幾分酒後的迷離,也帶著幾分徹骨的滄桑。
“所謂修道,不過是拿起一把刀,在自己身上一筆一劃地刻字。所謂長生,不過是將自己那顆心活生生地掏將出來,放在三昧真火上,日夜炙烤。”
“烤到最後,皮肉成了琉璃,心肝成了焦炭,連自己姓甚名誰、從何處來、往何處去,都忘得一乾二淨,隻剩下一具追著那虛無縹緲之光的空殼子罷了。”
她緩緩轉過頭,一雙桃花眼在月下深不見底。
“這等‘好事’,你當真想要麼?”
陸沉淵看著她,認真道:
“師父都已經天下無雙了,還沒有成為失去自我的無心之人,為什麼我就不行?”
“好事也好,壞事也罷,我隻是想要保護你而已。”
司徒怔了一會兒,說道:“你不懂,你與我終究是不同的,而且我也不想再次……”
說到這裡,似乎有一滴晶瑩的水珠淌過她的臉頰。
師父是流眼淚了麼?
陸沉淵不確定,因為他從未見師父流過眼淚。
上官楚辭沉默了半晌,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沈歸舟訴說:
“一個看似凡人卻身懷詭異力量的少年……一個深不可測卻風華絕代的師父……再加上我這不請自來的援手……”
“沈叔,他身上的好運氣,是不是太多了些?”
“這般氣運……當真像極了話本裡,那些所謂的天命之子。”
她說到此處,話音忽地一頓。
沈歸舟侍立在側,忽覺艙內那爐安神香的氣味,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寒意衝淡了些許。
他目光一凝,隻見自家郡主端著茶杯的手,指節無端地收緊,青蔥玉指的邊緣,竟泛起一絲不正常的蒼白。
他眼角的餘光,更瞥見郡主那光潔如玉的頸側,肌膚之下,仿佛有一道細微的墨痕一閃而逝。
待他定睛再看時,那墨痕早已消失無蹤,隻餘一片細膩的白皙,仿佛方才所見,不過是燈火搖曳下的錯覺。
然而,郡主周遭那股安穩沉凝的氣息,卻實實在在地紊亂了。
沈歸舟心中一沉,麵上卻不敢露出分毫,隻垂首低聲問道:
“郡主,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上官楚辭似乎被他的聲音驚醒,她抬起頭,勉強地對他笑了笑:
“沒什麼,隻是想到了些陳年舊事罷了。”
她輕輕地揮了揮手,聲音有些飄忽:
“歸舟叔,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沈歸舟看著她那雙不再銳利、反而充滿了迷惘的眼睛,心中一沉。
但他知道,有些心魔,隻能靠自己去渡。
他一揖到底,應道:“老奴,就在艙外。”
上官楚辭望著那輪明月,不自覺想起“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詩句來,喃喃自語道:
“如果……他才是世界的主角,那我這個穿越者,又算什麼?”
“難道這個世界上,不止我一個天外來客?”
一個讓她遍體生寒的猜想,不受控製地從心底最深處冒了出來。
“如果我的穿越,不是一場意外,而是為了配合世界主角而特地設計的……那我豈不是成了他身邊的一個……新手大禮包?”
“如果……連我的穿越本身,都是被安排好的……”
“那我所謂的現代認知,我的父母,我的過往,我那二十年的人生……焉知是不是一段被植入的虛假記憶?”
上官楚辭那張俊俏的臉蛋霎時一白。
隻覺得內心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變得搖搖欲墜。
“不……那些記憶那麼真實,怎麼可能是假的!”
司徒還是狠心拒絕了,待陸沉淵心神恍惚地離去,這屋頂之上,便隻剩下司徒一人。
夜風吹過,卷起她一縷青絲,也帶來了幾分沁骨的寒意。
她又想喝酒,舉起葫蘆。
卻隻傾出幾滴殘酒。
她怔怔地看著那朱紅色的酒葫蘆,纖指在上頭輕輕摩挲,月光下,依稀可見其上有些極淡的刻痕,不知是何年何月所留。
她就這般逆著月光,靜靜地打量著它,目光複雜難言。
上官楚辭忽然想到了自己那些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模糊的現代知識。
那些曾經清晰無比的公式、定理、曆史事件,如今,竟像是被水浸過的舊書,其上的字跡開始暈染、褪色。
來到這個世界半年,當她開始意識到這一點後,便開始想法設法的留住這些東西。
然而即便她將這些東西寫下來,當她記憶模糊後,再看到自己記錄下來的內容,並不能如想象中那般輕易回想起全部,而是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陌生感——
她正逐漸變得不理解,那些曾經理所存在的事情。
“倘若真要我去輔佐什麼所謂的主角,又何必讓我遺忘過去的一切!!”
“可若那些記憶都是真的,我又要如何回去?”
“我該怎麼做?”
“老老實實做我的上官楚辭就好了嗎……”
上官楚辭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抓住窗外那清冷的月光,卻隻抓到了一片虛無的冰冷空氣。
良久,司徒忽地嗤笑一聲。
那笑聲裡,卻再無半分平日的風流不羈,隻剩下無儘的自嘲。
“你當真是為他好?”
“司徒啊司徒……”
她將那空了的酒葫蘆抱在懷中,仰頭望著那輪三千年不變的明月,低聲罵道:
“你可真自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