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那一句問話,聽得陸沉淵一個激靈,卻又不敢稍動。
他隻覺臉上熱氣蒸騰,心頭擂鼓價響,窘迫之下,竟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說這句話,明明是想保護師父……
但為什麼話到嘴邊,就變成了那樣?
難道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對師父的情感,並不隻是敬愛那麼簡單嗎?
怎麼可以對師父有那種想法?
司徒瞧著他這副純稚模樣,先前那三分戲謔,登時化作了七分興致。
她身子微傾,湊得更近了一些。
陸沉淵隻覺那如蘭的氣息拂麵而來,司徒那雙桃花眸子在月下波光流轉,似笑非笑地道:
“怎麼?方才在街上那般氣概,這會兒倒成了鋸了嘴的葫蘆?”
她見陸沉淵仍是垂頭不語,更是得寸進尺,伸出纖纖玉指,在他胸膛上輕輕一戳,悠悠問道:
“那麼,在你心裡,我究竟是你的師父,還是……你的女人?”
這聲音柔媚入骨,陸沉淵隻聽得心神一蕩,再也忍耐不住,呐呐道:
“是師父……”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像是在劃清一道界限。
“嗯?”
卻見她眼中的笑意淡了幾分,多了一絲說不清的意味。
看到她眼神的變化,陸沉淵的心猛地一抽,那道他剛剛親手劃下的界限,一下子就崩塌了。
一股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害怕她會因為這個答案而失望,會離他而去。
“也是……我想守護一生的人……”
冷靜下來的他沒敢用再“女人”這個詞。
因為那太輕佻,也太沉重。
但“守護一生”,卻是一個少年,能許下的、最笨拙也最真誠的誓言。
司徒那雙桃花眸裡恢複了光芒,“這話說得是好聽,可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潑出去的水,你都說我是你的女人了,便不能反悔。”
“這……”
陸沉淵愈發緊張了起來,卻也不知道師父是認真的,還隻是在逗弄自己。
畢竟她一直喜歡像這樣子拿自己尋開心,終於還是不忍掃了師父的興,終於用輕若蚊蚋的聲音,承認道:
“是,師父是我的女人……”
司徒聞言嘴角的笑意更濃,她收回玉指,卻沒有就此放過陸沉淵,而是輕晃著手中的酒葫蘆,又道:
“既然是你的女人,那你待如何處置我?再者,這葫蘆裡的酒,怕也不該我自己喝了罷?是不是……該你來喂我?”
這一連串的追問,一句比一句大膽,一句比一句撩撥。
陸沉淵腦中嗡的一響,一片空白,隻覺再被她這般問下去,自己這顆心怕是要從腔子裡跳將出來。
他本能地想逃,可當他抬起頭,看到司徒那雙在月下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時,一個念頭卻如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
他逃了,誰來護她?
今天,他在衝動下喊出了那句“她是我的女人”。
可他憑什麼?
就憑這一腔熱血?就憑那連自己都控製不了、隨時可能將自己變成怪物的詭異力量?
不夠,遠遠不夠。
他記得她鬢角那根刺目的白發,記得她醉後無意識的呢喃,記得她看似慵懶的眼底深處,那抹一閃而逝的疲憊與孤獨。
她不是真的無所不能,隻是習慣將一切自己扛起。
而自己,若永遠隻是個需要她庇護的“淵兒”,又怎配得上那句“她是我的女人”?
擔當二字,重愈千鈞。
壓下了陸沉淵所有的羞赧,壓下了他所有的退縮,隻剩下前所未有的渴望。
陸沉淵深吸一口氣,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直視著那雙讓他沉溺的眼眸,一字一頓地說道:
“師父……我想求你,教我修行。”
竟是將自己一直以來最想說卻又最不敢說的話,一下子說出來了。
此言一出,屋頂之上,霎時靜了。
司徒臉上的那份戲謔與慵懶,登時褪得乾乾淨淨。
她緩緩直起身子,不再瞧他,隻將一雙妙目凝望著天際那輪清冷的銀盤,半晌不語。
一道身影,逆著門外透進的朦朧月光,施施然地走了進來。
來人一襲月白綢衫,身形略顯單薄,手中一柄白玉折扇,輕輕搖曳。
待他走近了,借著艙內柔和的燈火,趙承德才看清他的臉。
那是一張俊俏異常的臉蛋,若是擱在平日裡,趙承德非要調戲幾句不可,可如今卻隻有發自內心的恐懼。
上官楚辭走到艙室正中的一張太師椅前,緩緩落座。
她將那柄白玉折扇在桌案上輕輕一扣,發出“嗒”的一聲脆響。
這聲響,在這死寂的船艙內,便如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了趙承德的心上。
“趙承德,”
上官楚辭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你可知,你今夜錯在何處?”
趙承德掙紮著,強自辯解道:“閣下既是蘭陵王府之人,便該知曉,我與那少年不過是些許口角之爭,罪……罪不至此……”
“口角之爭?”
上官楚辭輕笑一聲,說道:“你錯的,不是你不該惹他。”
她伸出一根纖纖玉指,遙遙一點趙承德,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起來:
“你錯在,不該讓我看見你惹他。”
趙承德一時語塞,隻覺對方這話,當真是霸道到了極點,卻又讓他無從辯駁。
“我那陸兄弟,人雖窮酸了些,脾氣也倔了些,但終歸是救過我的人。我行走江湖以來,恩怨向來分明。”
她頓了一頓,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慢悠悠地道:
“我欠他一個人情,自然要替他還一份道理。你讓他丟了麵子,我便來拆你的骨頭。這,很公平。”
趙承德聽得心驚肉跳,顫聲道:“你……你想怎樣?”
“不想怎樣。”
上官楚辭放下茶杯,淡淡道:“隻是想跟你聊聊,關於我那位陸兄弟,和他那位師父的事情。”
“你方才在街上,可還瞧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一五一十,都說與我聽。”
趙承德哪裡還敢有半分隱瞞?
當即便將街上所見所聞,連同自己那些齷齪的猜測,都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
待他說完,上官楚辭臉上卻並無異色,隻點了點頭,道:
“說完了?”
趙承德連連點頭:“說完了,都說完了!在下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閣下的朋友,還請閣下高抬貴手……”
“哦?這就完了?”
上官楚辭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我的人情是還完了,可我自己的那份不痛快,又該找誰來還呢?”
說罷,她也不理會趙承德那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色,隻對著艙角的陰影處,淡淡地道:
“玄七,讓他長長記性。彆打死了,也彆打殘了,我還有用。”
“是,郡……”
那被稱為“玄七”的黑衣人自陰影中走出,正要應答,卻在上官楚辭一個冰冷的眼神下,立刻改了口:
“是,公子。”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對趙承德而言,無異於一場人間煉獄。
他一身修為被封,與凡人無異,在玄七那觀瀾境高手的精妙手法之下,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每一拳,每一腳,都讓他痛徹心扉,卻又恰好不會傷及他的性命根基。
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少年倔強的眼神,聽到了自己今日那些充滿羞辱意味的輕佻嘲笑……
那些他引以為傲的刻薄言語,此刻都化作了實打實的痛苦,讓他愈發深切的感到懊悔。
待到玄七停手,趙承德早已如一灘爛泥,癱在地上,連呻吟的力氣都快沒了。
便在此時,艙門再次被推開,四個同樣被製服的侯府護衛,被一並拖了進來,扔在趙承德的身旁。
上官楚辭這才緩緩起身,走到他們麵前,居高臨下地說道:
“趙承德,今日之事,我不希望有更多人知道。”
她自袖中取出一張泛著淡淡金光的符紙,隨手一拋,那符紙便如活物般,懸浮在五人頭頂。
“這是心印天契,以你平陽侯府未來百年的氣運為引。立下此誓,你我之間,便算兩清。”
一旁的玄七眉頭微皺,忍不住傳音道:
“郡主,為區區一個凡人小子,便動用這等沾染大因果的契約,未免……”
上官楚辭卻搖了搖頭,平靜道:
“一點灰塵罷了。我輩行事,但求問心無愧,些許因果,何足道哉?況且,你不懂,此事牽涉甚廣,我自有我的考量。”
趙承德看著那張天契,眼中充滿了絕望。
他彆無選擇,隻得用顫抖的聲音,一字一頓地立下了那惡毒的誓言:
“我……我趙承德,以平陽侯府未來百年氣運起誓……若我或我的四名護衛,將今夜在此間發生之事,以任何形式泄露半句……”
“則我趙承德,道心崩潰,神魂俱滅,我平陽侯府百年之內,氣運斷絕,香火凋零!”
誓言既立,那符紙便化作五道金光,分彆沒入五人的眉心,消失不見。
上官楚辭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揮手道:
“玄七,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