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期而到時,雨已停。
春寒與濕氣同在,比前兩日更冷上幾分。
玉流朱站在水榭旁,凝視著泛著涼意的池水,誰也不知她在想什麼。當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時,她不見往日的歡喜,眼底升起怨色。
她沒有回頭,當然也不可能看見沈琳琅看她的目光也有變化,不再是毫不做假的疼愛,而是隱晦與複雜。
似打量,似糾結。
當到了她身旁時,已是另一番模樣,心疼之餘又有些許的愧色。
“棠兒,昨晚是娘不對,娘就是看不過你姑姑對阿離那般苛責,所以說話才嚴厲了些,你沒有生娘的氣吧?”
她一夜都沒睡好,前世今生的事不斷地在腦海中穿插著,她不是生氣,而是怨恨。她怨沈琳琅前世不顧她,今生還為了彆人對她大聲。
明明過去不是這樣的,明明她們還是人人羨慕的一對母女,為何如此?更讓她難受的是,她不知怎地總覺得不安。
“我沒有生娘的氣,我就是覺得姑姑可憐。阿離妹妹那般不知事,姑姑怕是一輩子都要為她辛苦。”
她半低著頭,不想讓沈琳琅看到自己眼底的忐忑。但她不知,沈琳琅更不想她識穿自己的不對勁。
生平第一次,母女倆各懷心思。
這麼寒涼的天氣,沈琳琅緊攥的掌心內竟然出了汗,“娘知道你是因為那個夢,才願意同你姑姑親近。你姑姑是可憐,隻是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半點也怨不得彆人。”
“怎麼不怨彆人?若是阿離妹妹,她定然過得比如今好上許多倍。阿離妹妹不知事不體恤她也就算了,還處處惹麻煩……”
“你彆這麼說,我瞧著阿離比以前好了許多,或許以後同常人無異也說不定,再或許指不定是個有福氣的,大富大貴不害後頭,你那個夢裡可有夢到?”
“她怎麼可能會好?”玉流朱本就不安的心,似是更受刺激,有那麼一瞬間竟然覺得無比的慌亂。
她緩了一下語氣,微冷的眼角睨向冒著涼氣的池水。
上輩子根本沒有這些事,因為早在驚蟄那日,她送完所有的閨友走後才得知,有人落了水,且已去世。
一個原該死去,卻還活著的人,哪怕是個傻子,也讓她忌諱。
“娘,您彆和她走得太近,我怕對您不好。”
沈琳琅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不太好,心沉得厲害,“她一個孩子,能對我做些什麼?”
“她是不能做什麼,但她的命格就是不太好,我怕她衝撞了您。”
“怎麼個不好法?棠兒,你趕緊告訴娘,娘也好有所應對。”沈琳琅快要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隻能裝作大驚失色的樣子。
“她死了,淹死的。”
玉流朱的話,字字都透著刻薄尖銳。
一個死字,已然是最壞的結果。
沈琳琅渾身一軟,不是放鬆,而是喪然。
好半天,她才回過勁來,惋惜道:“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要說可憐,也是姑姑可憐,她是死了,姑姑卻不得解脫,日夜為她哭泣,更是不出來見人。”
“好了,不說她們了,我們去看看你祖母。”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與往常沒什麼不同,整個人卻如行屍走肉的空殼般,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又說了什麼。
玉流朱看出她的不對,反倒心中快意,以為她被嚇著了,日後必會離有些人遠一些。
誰知一到瑞安居,她讓玉流朱先去給謝氏請安,扔下一句“我去看看你阿離妹妹”的話,頭也不回地去了西廂。
西廂內,沈青綠正坐在鏡前。
鏡子裡的臉讓她越看越順眼,仿佛她就應該長成這樣,豔麗在外,五官張揚自帶攻擊性。以前那張臉太過病弱和楚楚可憐,像是她的偽裝,或者是一副麵具,而非她真實的模樣。
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一下,鏡中的美人頓時豔色無邊,看不出半點癡傻呆滯的模樣,更不會有人知道所謂的少了一魂一魄到底是天生,還是人為。
“阿離。”沈琳琅喚著她,身影漸漸出現在鏡子裡。
“你看!”她指著鏡子裡的兩人,“我們的耳朵長得真像。”
沈琳琅下意識去看她的耳朵,小巧精致耳垂圓潤,如卷曲的玉瓷片,耳廓上還長著一顆痣。再看鏡子裡自己的耳朵,不僅與之十分想象,甚至差不多的位置上也有一顆痣。
一左一右,像是一對。
“是不是很像?”她像是找到寶藏般,歡喜起來,“我想和你長得像。”
鏡子裡的她們,有著完全不同的長相,但不知為何,沈琳琅就是覺得她的眉宇之間有種熟悉,不像自己,似是有些像沈家人。
“阿離,你記著,以後莫要一個去水邊。若是想去,千萬讓人跟著。”
她心中不無猜測,麵上卻是懵懂,乖巧點頭。
額頭上的傷還未好,繼續用發帶遮著,紅色衣,紅色的發帶,襯得她豔絕的五官長相,明麗而耀眼。
或是令人讚歎,或是招人妒嫉。
而在玉流朱看來,卻比嫉妒更甚,尤其是沈琳琅親自替她打簾時,越看她越覺得礙眼,恨不得她立馬消失。
謝氏方才已從玉流朱的口中得知都沒用早飯,趕緊讓人傳飯。
飯菜有兩撥,一撥原是沈琳琅和玉流朱的,不管是主食還是配菜包點皆是精致講究。另一撥是瑞安居這邊所用,比著調理沈青綠腸胃,略帶些許的葷腥。
幾人圍桌而坐,竟是無人言語。
謝氏先動筷,其他人後動。
而沈青綠光是坐著,卻是不動。
“阿離,可是這些飯菜都不合你的胃口?”謝氏很是疑惑。
“祖母,我不敢吃。”沈青綠的眼神中帶著些許的害怕和恐懼,“我昨晚做了一個噩夢,夢到她給我喂了什麼吃的,然後我就成了傻子。”
謝氏聞言,心頭一跳的同時,身體也跟著抖了一下,手裡的筷子一個不穩掉到地上。
李嬤嬤趕緊拾起,換上一副乾淨的。
沈琳琅沒由來的心尖縮了縮,抽抽地疼起來,“阿離,你說的她,是誰?”
沈青綠往她身邊靠了靠,黑漆的眼睛裡泛著濕氣,像是受傷的小獸,終於找到可以庇護自己的人。“你們說她是我娘的那個人。”
“你胡說什麼?”玉流朱立馬冷臉,“姑姑是你親娘,她為了你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你不知好歹也就算了,竟然惡意詆毀她,簡直是不孝!”
“棠兒!”沈琳琅不悅地皺眉,“阿離隻是被夢給嚇著了,你怎麼能說她不孝。”
一個夢而已,若是彆人或許不會當真,而她卻止不住相信,甚至往深去想。
她看過這孩子滿月時的樣子,委實不像個癡兒。若真是被人下了什麼藥,害成這副模樣,那下藥之人居心何在?
一想到那個可能,她就止不住渾身發抖。
“若她真是個孝順的,就不應該做這樣的夢。”玉流朱氣她如此維護沈青綠,語氣中全是不滿和怨尤,“娘,你不能……”
“她喜歡你,你當然覺得她好。”沈青綠裝作不服氣的樣子,賭氣般道:“你這麼喜歡她,那讓她給你當娘好了。”
說完,她挽著沈琳琅的胳膊,漆黑的眼睛迸發著星辰般的亮光,“我要這個娘!”
又對謝氏說:“祖母,我和棠兒姐姐換個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