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時節,屋子裡燒著好幾個炭盆。炭盆裡的霜炭充足,將室內烘熱到暖如初夏的溫度。
沈青綠仍舊半低著頭,像個隻剩軀殼沒有靈魂的木頭人。
玉晴雪說了好些話,見她一直沒有反應,目光漸漸變淡,看她的目光帶著幾分古怪,一時皺眉一時抿唇。
半晌,不辨情緒地出去。
靜心院安靜,除去兩位主子外,日夜不離近身侍候的人隻有兩個。一個是玉晴雪的心腹秦媽媽,另一個就是那跪在院子裡的丫環,名叫杜鵑。
杜鵑被秦媽媽叫起,被叮囑一番後去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再回到沈青綠身邊侍候。
“姑娘?”她像是試探著喚人,瞧著沈青綠和往常的狀態一樣,似是鬆了一口氣,無比自然地坐到桌邊。
先是揉捏著自己跪久的腿,再給自己倒茶喝,喝了茶還覺不夠,她將桌子上的點心吃了幾塊,還吃了一個梨。
吃飽喝足後,這才慢騰騰地開始乾活,不是整理屋子收拾櫃子,而是把窗戶打開,再將炭盆裡的炭夾出來,四個炭盆滅了三個,最後僅留一個。
收拾完炭盆後,她看了沈青綠一眼,目光中毫無恭敬之色,像看一個低賤的傻子。
事實上,她也是這麼想的。
什麼少了魂魄,分明就是個傻子!
她眼中不掩看不起人的譏意,猛不丁那傀儡人般的少女突然抬起頭來,黑漆漆的瞳仁一點不轉地望著她。
空洞、怪異,讓人毛骨悚然。
饒是天天都能見到,仍然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姑娘,你是不是餓了?奴婢這就去給你做飯!”
說完,她像被鬼攆似的跑出去。
沈青綠眼尾微動,不掩嘲弄之色,抬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然後摸向自己的臉,目光在屋子裡環視一圈,滿眼的諷刺。
正值妙齡的少女,房間裡沒有梳妝台,也沒有鏡子。
透過那雕花的窗,她看到了搖曳的竹子。哪怕曆經過萬物蕭條,生死輪回的寒冬,仍舊生機勃勃,實在是叫人歡喜。
恍惚間,她好像聞到竹子的清香。
一下子少了三個炭盆,空氣中的溫度很快降下來,再加上冷風從半開的窗戶不停往裡麵灌,屋裡屋外已經不差什麼。
門從外麵推開時,冷空氣對流的瑟然中,她不受控製地打了一個寒戰,黑漆漆的目光看向端著飯食進來的杜鵑。
杜鵑之所以來回如此之快,是因為靜心院設有小廚房。
這十幾年來玉晴雪雖住在玉府,一應吃穿用度卻是和玉家人分開,但凡是知情之人,誰不誇她懂事識趣。
她成日裡吃齋念佛,白水下米,清水煮菜,還一日兩頓。
沈青綠看著那些飯菜,沒什麼情緒。
一碗米飯,一盤蔥花豆腐,一盤水煮白菜。豆腐被炒得細碎泛灰,白菜看著軟爛,因為少油而毫無色澤。
“吃飯了。”杜鵑將飯菜擺在桌上,不冷不淡地道:
這語氣聽著,就像是施舍一般。
人不吃飯,會死。
沈青綠不會和自己的命作對,她像個提線的木偶,木木然過去,一口一口機械般往嘴裡送飯送菜。
杜鵑見她和平日裡一樣吃的一點不剩,眼底隱有鄙夷之色。
莫說是主子姑娘,便是大姑娘跟前的喜鵲她們,誰不是吃得精少。哪裡像這個傻子,天天光知道吃,吃了睡,睡了吃。
正收拾碗筷時,見她木呆呆地徑直往出走,立馬衝過來攔在她麵前。
“姑娘,夫人吩咐過,你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出門。”
她聞言,眼珠子一動不動,定定地看著杜鵑。
杜鵑被她看得發怵,暗罵這個傻子不會是越來越傻了吧?
半晌,她直直地轉身,重新回到床上,像個木頭人般躺進被窩裡。
月朗清寒,夜涼如水。
睡在外間的杜鵑裹著厚厚的被子,像是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頭。迷瞪瞪地瞪開眼睛,好像聽到開門的聲音。
“吱呀”
門從裡麵打開,冷風吹進來的同時,月光照在那開門之人的身上,竟然讓人生出飄然若仙的錯覺,好似欲乘風而去。
她剛想叫出聲來,忽地想到什麼捂住自己的嘴。
這傻子不會是犯了夜遊症吧?
秦媽媽交待過,近段日子不能再出差錯。聽說犯夜遊症的人不能受到驚嚇,否則可能會被嚇死,所以她不能叫。
她輕輕地起身,悄悄地跟上去。
沈青綠聽到後麵的動靜,嘴角勾了勾。
白天躺夠了,夜裡也該出來活動活動,賞賞景,鬆鬆筋骨,順順找些事來做,否則該有多被動,多無趣。
她不停地往前走著,木木呆呆,又直挺挺的,看著雖說與平日裡給人的印象差不多,但在這樣的夜裡,分外的詭異。
杜鵑越看她就越覺得她是犯了夜遊症,心裡罵罵咧咧,暗恨自己侍候這麼個主子,半點前程也無,還要擔驚受怕。
等到了流芳小築附近,她才停下來,望向水那邊的水榭樓閣,燈籠的光輝映著,在月色中猶如瓊樓玉宇。
這裡是東院,而靜心院在最西邊。
東為正,西為偏,好比她和玉流朱。
杜鵑就站在她身後,見她一步步往水邊走去,心提到嗓子眼的同時,又升出隱蔽的念頭,猶豫著該不該阻止。
“祖母……”沈青綠呢喃著,人已近到水邊。
一聽到這兩個字,杜鵑趕緊收起不該有的念頭,心突突地跳。若是這傻子再出事,縱是夫人那關好過,老夫人那裡怕是無論如何也過不去。
她一下子衝過去,打算抱住沈青綠。
誰知她人剛碰到沈青綠,沈青綠一個轉身,反手將她一推,她瞬間落了水。
池水並不算深,但人若是一時不察掉下去,少不得驚慌失措,大呼救命。
巡夜的下人聽到聲音趕過來,先是看到站在水邊木頭人一樣的沈青綠,再看到水裡麵掙紮的杜鵑,皆是暗道一聲晦氣。
這動靜鬨得不小,很快驚動住得最近的謝氏。
謝氏聞訊而來時,杜鵑已被人救起。
春水猶刺骨,她白天才因為救人而被凍過一回,眼下又來了一遭,身體因為冷而抖得厲害,上牙齒碰著下牙齒,不停地咯咯作響。
“祖母。”沈青綠看到謝氏,空洞的目光再次煥發光亮。
謝氏見她穿得單薄,大半夜的還出現在外麵,忙問杜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杜鵑發著抖斷斷續續地解釋時,玉晴雪帶著秦媽媽趕到。
玉晴雪二話不說,將自己身上的鬥篷解下來披在沈青綠身上,“阿離,你怎麼出來了?”
沈青綠沒看她,看著謝氏,“我想祖母,我來找祖母。”
謝氏聞言,再看她臉上那帶著可憐和小心翼翼的歡喜,不由得揪了揪心,“你這孩子,你好好睡覺,睡醒了祖母就會去看你。”
她搖頭,似是有些疑惑,“冷,睡不著。”
冷?
謝氏下意識去看玉晴雪,玉晴雪自責道:“母親,是我不好。我怕阿離夜裡起高熱,讓人將窗戶打開通氣。許是進了點風,所以阿離覺得有點冷,我等會就讓人關上,再加多一個炭盆。”
到底是自己最疼愛的女兒,謝氏不好怪她,逐將怒火對向杜鵑,“你又是怎麼回事?怎地落了水?”
杜鵑目光驚疑不定,看向沈青綠。
是這個傻子推的她!
但是她能說嗎?
沈青綠像是知道她的為難,主動承認,“祖母,是我推了她。”
一語驚人,眾人皆是震驚。
月色與燈籠混合的光線中,她披著玉晴雪月白色的鬥篷,被月光與燈光籠罩出一層暖玉色,襯得那殊色無雙的五官更加出眾,尤其是那雙眼睛。黑漆漆地生出光彩,似最上等的黑玉,儘顯韜光的靈氣。
這還是那個傻了的表姑娘嗎?
下人們懷疑著,你看我,我看你。
沈青綠絲毫不覺得自己說了多麼驚駭的話,還在親慕地看著謝氏,“她推了我,我推了她。”
“你說什麼?”謝氏呼吸一緊,急切地問她,“阿離,你是說你落水,是她推了你?”
她乖乖地點頭,不說話。
謝氏頓時怒不可遏,指著杜鵑,“你這個該死的奴才!奴大欺主,你怎麼敢!”
玉晴雪像是剛回過神來,不敢置信,“杜鵑,你為何要這麼做?你父母是我的陪房,我還放了你兄長的奴籍,我對你信任有加,讓你照顧阿離,你怎麼能這樣?”
杜鵑原本想說什麼,聽到她這話後連連磕頭,“老夫人,夫人,是奴婢鬼迷心竅,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給我……”杖斃二字還未出口,謝氏感覺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
沈青綠目光怯怯,卻不掩擔心之色,巴巴地望著她,“祖母,不生氣。”
謝氏看著她,越看越難受,越看越內疚,好半天緩了緩,道:“杖責五十,丟去莊子。”
下人領命,將杜鵑堵嘴拖了下去。
杜鵑心如死灰,不甘心,卻沒有辯解。
她被拖走之時,鬼使神差去看那個不知到底好了,還是沒好的人。誰知沈青綠正朝她望來,黑漆漆的目光隱有幽藍之色,好似鬼火。
“嗚……嗯(鬼)……”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在垂死掙紮,胡亂喊叫,誰也沒聽清她到底在說什麼。
玉晴雪自責不已,“娘,是我不好,是我識人不清,我還當她是個好的,對阿離儘心儘力。您放心,以後我親自照顧阿離……”
謝氏看著她,眼神有幾分說不出來的複雜。
好半天,道:“晴雪,你看這孩子和你長得多像。你們是骨肉至親,你再是囿於悲痛難受,也要好好照顧她,若是她真能好,你也算是對得起她,你說是不是?”
“娘……”玉晴雪落下淚來,泣不成聲,“是我疏忽,我下次不會了,我以後親自照顧她。”
“你哪裡能顧得過來。”謝氏到底還是心疼自己的女兒,招手讓身後的兩個丫環上前,“再從莊子找人,怕是手腳不熟練,不如從我這裡調個人去幫你。”
“她們都是您身邊得用的人,這如何使得?”玉晴雪推拒著。
“你我母女之間,何需客氣。”謝氏指向那兩個丫環,問沈青綠,“阿離,這個是夏蟬,這個是秋露,你看上誰,就讓誰以後跟著你,如何?”
那兩人從長相到衣著,都是體麵人,若是擱在小門小戶,怕是比當小姐的還要有派頭氣質。秋露瓜子臉柳葉眉,半低著頭,不看沈青綠。夏蟬鵝臉杏眼,目光沒有躲閃,眼神溫和中隱有心疼憐憫之色。
沈青綠心裡有了數,“夏蟬。”
這兩個字一出,秋露明顯鬆了一口氣。
謝氏歡喜起來,“能叫出夏蟬的名字,可見阿離是真喜歡夏蟬,那夏蟬以後就跟著阿離。”
玉晴雪見她做了決定,自是不會再反駁,“多謝娘,還是娘心疼我們母女。”
這邊鬨得不小,水榭那邊卻絲毫不受影響。直到眾人散去時,流芳小築還是半點動靜也無。
沈青綠望著那一池春水,眼底的幽火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