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天子腳下都是一國最為繁華之地。
東臨城是大鄴朝的權力中心,城中以禁庭長明宮為軸,東西南北縱橫交錯一百多條巷子,設象馬兩市。
馬市是京外各地的貨物集散地,各種鋪子林立,布匹茶葉土儀舶來品應有儘有,附近住家以商賈富戶居多。象市林立酒樓歌坊,書肆茶樓比比皆是,周邊遍布高官貴族府邸。
而玉家,就坐落在象市外圍的崇德巷。
時至驚蟄,陽氣上升。
乍寒乍暖的天氣,宜飲小米紅棗釀製而成的驚蟄酒,食用年前窖藏的梨。梨在這樣的時節,實屬稀罕的東西,但玉家卻準備充足,便是最低等的雜役,也能在這一日嘗到梨的清甜甘美。
原因無他,隻因玉家家主玉之衡唯一的嫡女玉流朱恰是十六年前的驚蟄日出生。
今日玉流朱在自己的流芳小築設宴,宴請的都是與之交好的大家閨秀。水榭紗簾酒席風,衣香麗影正韶華,一眾粉的綠的黃的顏色中,那一抹紅最是奪目耀眼。
那姑娘紅衣墨發,發間金玉流光,芙蓉麵來美人額,額間貼一朵海棠花鈿,嬌顏玉色氣質幽若,被眾人擁簇著,不時與人交談著什麼。
“這梨子比去年的更甜些,聽說是夫人前幾年在莊子上移種的新樹結的果子。夫人和大人對大姑娘當真是疼得緊,若我下輩子也能投胎到這樣的人家,這輩子吃再多的苦也值。”
“你個胡咧咧的,這話可不能亂說,若是被夫人聽去,少不了你一頓板子。大姑娘那樣的命格,豈是我們能攀得上的,便是與她同一天同個府裡出生的人,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你看看表姑娘。”
“誰說不是呢。表姑娘也不知是什麼命,打小魂魄不全,成日裡木木呆呆,那雙眼睛像兩個大窟窿,偏偏還黑得嚇人,叫人看著害怕。虧得大姑奶奶看得緊,這些年才沒出什麼岔子。”
“看得再緊也無用,你還不知道吧。我聽說表姑娘今日不知怎麼摸到這邊,還落了水。”
說話的兩個丫頭就在水榭對麵,看她們的衣著應是府裡的二等丫頭。而她們說的表姑娘,是玉之衡的胞妹玉晴雪的女兒。
十八年前玉晴雪嫁給蘇禦史之子蘇啟合後才一年,蘇家就卷入奪嫡之爭,站隊當時的二皇子。二皇子起兵失敗後,自戕而亡,其黨羽悉數問罪。
蘇家被判抄家流放,玉家四處打點,才使得玉晴雪和蘇啟合成功和離。
玉晴雪歸家後不久發現自己懷上身孕,其母玉老夫人謝氏曾苦苦勸她,孩子不能留,留下來怕會有麻煩,若落下胎兒方可拋卻過往重新開始。但她不願意,執意生下孩子,恰巧也是在十六年前的驚蟄日。
這些年母女倆深居簡出,所住的院落是闔府之中最偏最幽靜的一處。竹林悠悠如綠海,鬆柏交錯如青傘,這一隅之地遠離塵囂,仿佛遠在山林之中,倒正應了匾額之上的靜心二字。
院子裡跪著一個丫環,渾身濕淋淋的發著抖,好不可憐。門外站著兩個婆子,年長些的皺著頭,有些同情地看著那丫環。年紀輕些的梳著光溜的發髻,耷垂著眉眼不知在想什麼。
屋內除去檀香,便是藥香。一室的簡單家具,並無華麗的裝飾,透著幾分說不出來的死氣沉沉,唯有那桌上果盤裡盛放的幾顆梨點綴出少許的鮮活氣來。
床邊站著兩人,一位是謝氏,另一位是玉晴雪。
謝氏出生書香人家,早年喪夫,守著寡將一雙兒女拉扯大。幸得兒子玉之衡爭氣,打小會讀書,考秀才中舉人上金榜,如今是官至集賢殿修撰。
她出身雖不高,卻骨相麵相皆是出眾,又自來有骨氣。縱是上了年紀也不減當年。醬色繡錦的衣服襯得她十分得體莊重。
“大夫不是說性命無礙,怎麼還沒醒?”
那錦被之下的人宛如死去,厚重的額發差不多將眉毛蓋了一大半,巴掌大的小臉,尖尖的下巴,麵色慘白。哪怕雙眼緊閉,瞧著沒什麼聲息,精致的五官中仍舊不掩豔光。
“娘,阿離一定會沒事的。若是她有事,女兒哪裡還能活得成。”玉晴雪悲慟著,人也有些搖搖欲墜,雙手抖著,小心翼翼地摸著少女的臉,“阿離,你醒醒,你聽話,快些醒過來。”
她一身素服,素著麵,簡單的發髻僅一根玉簪,卻難掩原本的貌美。因長年吃齋念佛而沾滿檀香氣,除去手腕上一串佛珠,再無其他的飾物。
饒是年紀不算大,但透著一股子暮氣,便是最為親近之人時常能見著,仔細想來都替她唏噓難過,尤其是身為親娘的謝氏。
謝氏見她這般,一顆心像被人用刀子七零八落地亂劃,痛不欲生,一把將她抱住。
她終於沒忍住,小聲地哭出來。“阿離這孩子打小和彆的孩子不同,我就生怕她出事,一刻也不敢懈怠地守著她。哪成想一個沒看住,她就跑去了東院。東院今日熱鬨,她必是被那琴樂聲給引了去,沒輕沒重地往前跑,這才一不留神落了水……”
床上的少女毫無知覺般,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半晌,她擦乾眼淚,道:“娘,阿離最是懂事乖巧,她肯定舍不得我,她一定會醒過來的。”
謝氏思及外孫女雙眼空洞不言不語的樣子,越發的心如刀割。這孩子哪裡是什麼懂事乖巧,分明是高僧說的丟了一魂一魄,一應言行異於常人。
“晴雪,阿離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不能還瞞著你哥嫂。”
玉晴雪聞言,愣了一下,然後咬著唇,朝謝氏跪下去。
謝氏哪裡受得了她這副模樣,當下趕緊扶她,心疼不已。
她流著淚,目光乞求,“娘,是我不好,我沒有照顧好阿離,我罪該萬死,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棠兒和慕家的親事已經說定,就等著過明路,若是這個時候公布她的身世,慕家那邊還能願意嗎?”
“可是阿離這孩子……”謝氏麵露不忍之色,再次看向床上的人兒。
這孩子長得像晴雪,晴雪這麼大的時候何等的韶華正豔,華茂春鬆,榮耀秋菊,引得京中多少兒郎癡癡盼望。
同為玉家的大姑娘,這孩子卻……
“晴雪,你初時說幾年便可,等你哥嫂把棠兒養疼了就換回來。如今一眨眼已是十六年,若是阿離有個好歹,你讓我如何向你哥嫂交待。”
“阿離肯定會沒事的,娘,女兒求求您。您好人做到底,等棠兒順利嫁入侯府,我們再讓阿離回去,好不好?”
“可是萬一……”
“娘,阿離已經這樣了,再是如何也難有好姻緣。您總不能為了她,把棠兒也給搭進去。”
謝氏猶豫了,看著那床上人事不知的孩子,無比的糾結。
玉晴雪滿麵都是淚,淚水滴落在腕間的佛珠之上,更是讓人看著心酸。若是當年相熟的人再見她,怕是都認不出來。
她傷心欲絕,哽咽不已,“娘,女兒命不好,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彆無所求,隻求我的女兒不要被父母所累,擁有原本的一切……無愁無苦,得嫁良人一生順遂。”
手心手背都是肉,謝氏為難著,思及女兒姻緣坎坷,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若是當初擇親時再慎重一些,或許今時今日便不會這般光景。
“晴雪,是娘對不住你。”
“娘,你不要這麼說,這都是我的命。”
母女倆抱在一起,全都哭成淚人。
一室的悲痛,壓在人心頭沉沉墜墜。
不知過了多久,床上的少女嚶嚀一聲,纖長卷翹的睫毛顫動幾下,緩緩睜開眼睛,滿眼的迷茫,然後直直地坐起。
她眼珠子像是不會轉似的,直直地看向她們,對上玉晴雪的目光。
玉晴雪驀地心頭一跳,回過神後,趕緊驚喜地上前,“阿離,你醒了,你可嚇死娘了!”
少女對她的眼淚和歡喜視若無睹,黑漆漆的眸子不見活人的情緒,饒是如此無神呆木,仍能顯現出非凡的美貌。哪怕額發遮住小半張臉,亦是美得讓人驚心。
“你是誰?”
她一怔,爾後瞪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阿離,你……你這是怎麼了?”
沈青綠也想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似夢,非夢,荒唐怪誕。
入眼的門窗家俱全是木製,是她所陌生的古色古香。還有眼前這個女人,長得和自己有些許相似,卻沒有絲毫讓人想親近的感覺,反倒透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詭異。
這不是夢!
因為死人不可能做夢。
“我是誰?”
謝氏覺出不對來,眼底隱有一絲期盼之色,“阿離,你是不是靈台清明了?”
當年那高僧說過,倘若有朝一日這孩子的魂魄歸位,便能神智恢複如常人。
沈青綠眼珠子動了動,慢慢地看向她,原本空洞無神的瞳仁驀地亮起,“祖母。”
她先是反應不過來,接著大喜,喜極而泣,“阿離,你叫我什麼?你認得我……你好了,你是不是好了?”
“我……我叫阿離。”
沈青綠喃喃著,似在自言自語。
這是又換名字了。
她如是想著,緩緩垂下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