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卑劣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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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徹底地愣住了。

他那雙,剛剛才因為感動而變得濕漉漉的黑色眼睛,在一瞬間就失去了所有的焦距。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正用一雙包含了整個宇宙的溫柔的紅色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著他的風信子。

——我,不是你人生的“開始”。

——我隻是,一個,被你的光芒,所吸引過來的……追光者。

他那顆一直以來都習慣於將自己,放在一個被施舍者、被照顧者、被拯救者的卑微的位置上的心,在這一刻被這句,充滿了顛覆性的“定義”,給徹底地擊得粉碎。

然後,在這片破碎的廢墟之上。

一種,他從未曾體驗過的、全新的、充滿了尖銳的刺痛和無地自容的……

名為羞愧和卑劣的感覺,像瘋狂滋生的藤蔓,瞬間就將他整個人都牢牢地捆綁了起來。

他想起了。

他想起了,他們相遇的那個雨夜。

他想起了,那個縮在垃圾桶旁邊的、小小的、像一團果凍一樣的、她最原始的樣子。

他也想起了,剛變成人時,她為了讓他安心,而第一次在他麵前變成那個充滿了恐怖的怪誕美學的怪物時的樣子。

然後……

然後呢?

吳桐的臉色,在一瞬間就變得慘白無比。

然後,從她,為了他進化成那個銀發少女之後。

從她,為了能更好地照顧他,陪伴他,而將自己變成了這個,完全符合人類審美的完美的“女朋友”之後。

他吳桐。

就再也,沒有見過她那最真實的、屬於她自己的那個被她稱之為“醜陋”的……

怪物的樣子了。

他甚至,還在不久之前因為害怕,而要求她“絕對不準在學校裡露出觸手”。

他甚至,還會因為她不小心融化了下半身,而感到一絲絲的“慶幸”,慶幸她沒有弄臟他那件剛洗乾淨的褲子。

他……

他一邊,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為了迎合他,而做出的改變和偽裝。

一邊,卻又自私地卑劣地,恐懼著,她那,最真實的最不符合他審美的……

本來麵目。

他有什麼資格,去說他愛她?

他有什麼資格,去讓她,為了他而放棄整個世界?

他連,最完整的她,都從未曾真正地勇敢地,去……擁抱過。

一股,巨大而又尖銳的自我厭惡像一把燒紅了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了他的心臟上讓他疼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

他沉默了。

足足地,沉默了兩秒鐘。

這兩秒鐘,對他來說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

在這兩秒鐘裡,他那顆充滿了愧疚和自責的心,進行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劇烈的、堪稱是“天人交戰”的掙紮。

然後,當他再一次地抬起頭時。

他那雙,黑色的眼睛裡已經褪去了所有,因為感動和喜悅而產生的濕潤的水汽。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這輩子,都從未有過的、充滿了絕對的鄭重和不容置喙的、堅定的光芒。

他看著眼前這個,正因為他的突然沉默,而顯得有些疑惑和不安的風信子。

他伸出手,用一種充滿了絕對的溫柔和一絲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的姿態,輕輕地捧住了她那張,精致得不似凡塵的充滿了偽裝的臉。

然後他用一種,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充滿了決絕和勇氣的、無比清晰的語氣,一字一句地,對著她說出了那個他早就應該說出口的、充滿了歉意的……

請求。

“風信子。”

“你,先變回來吧。”

風信子愣住了。她那雙紅色的眼睛裡,充滿了對於他這個突如其來的、毫無邏輯的命令十足的困惑。

“……變回去?變回……什麼樣子?”

“……變回,”吳桐看著她那雙,純粹得不帶一絲雜質的眼睛,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手狠狠地擰了一下,又酸又疼,“……變回,你自己的樣子。”

“那個、有一隻大大的紅色的眼睛的、長著很多很多……觸手的……”

他說出那幾個,曾經讓他恐懼到失聲尖叫的詞語時,聲音裡已經不再有任何的恐懼。

那裡麵,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充滿了虧欠的……

溫柔。

“……對不起。”他將自己的額頭,輕輕地,抵住了她那冰涼的額頭,用一種近乎於懺悔的、充滿了壓抑的痛苦的沙啞的聲音對著她,訴說著他那,遲到了太久的卑劣的歉意。

“對不起,風信子。我……我太自私了。我……我太卑劣了。”

“……我,從一開始就一直在,享受著你,為了我,而變成的這個方便好看的樣子。”

“我,甚至還自以為是地,要求你,不準變回去。因為……因為我害怕。”

“我,才是一個真正的,無可救藥的膽小鬼。”

“我,根本就配不上做你的英雄。”

他像一個,終於鼓起勇氣向神父坦白自己所有罪行的罪孽深重的罪人。

“所以,”他抬起頭用一種,充滿了絕對的懇求和不容置疑的鄭重的眼神,深深地,深深地,望進了她的靈魂裡。

“請你。”

“……再給我,一次機會。”

“讓我,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一樣。”

“好好地,看一看,那個最真實的、最完整的……”

“我的,風信子。”

“……好嗎?”

她那顆,最真實最脆弱的、充滿了自卑和恐懼的、屬於怪物的冰冷的內核,血淋淋地,赤裸裸地暴露在了空氣中。

她徹底地愣住了。

她那雙紅色的眼睛,像兩台因為接收到了無法處理的、充滿了悖論的指令而當場死機的ai,在一瞬間就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和焦距。

為什麼?

她不明白。

她真的,一點也不明白。

他,不是……害怕那個樣子的她嗎?

他,不是因為被那個樣子的她,給嚇到了,所以,她才會那麼努力地去學習人類的形態,去模仿那些他會喜歡的可愛的表情,去變成這個他現在,所看到的這個完美的“女朋友”的嗎?

她做的這一切,不都是為了,讓他不再害怕她嗎?

不都是為了,能讓他像擁抱一個真正的人類女孩一樣,毫無芥蒂地,擁抱她嗎?

那為什麼……

為什麼,他現在又要讓她,變回去呢?

難道……

難道,她這個辛辛苦苦地,維持了這麼久的完美的偽裝,其實……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嗎?

難道,他……

他喜歡的其實,並不是這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仙女一樣的她?

而是那個。

怪物?

一股充滿了混亂和茫然的恐懼,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海嘯,瞬間就淹沒了她那顆,剛剛才因為極致的幸福而變得滾燙的核心。

她害怕。

她害怕,一旦她變回了那個樣子。

她害怕,一旦她將那個,最真實的、也是最醜陋的自己,毫無保留地展示在他的麵前。

那麼,他現在看著她的眼神裡,那份,比全世界的陽光,都還要溫暖的、充滿了愛意的光芒就會……

就會,像一個被戳破了的肥皂泡一樣,“啪”的一聲,就徹底地消失掉了。

她不要。

她絕對,不要那樣!

但是……

她看著他那雙,充滿了絕對的鄭重和不容置疑的堅定的眼睛。

她又想起了,自己剛信誓旦旦地,對著他,許下的那個充滿了絕對的順從的誓言。

——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你的話,就是最高指令。

這是一個,無法被違抗的,來自於她的神明的……

神諭。

於是,那顆正在因為恐懼和茫然,而劇烈地顫抖著的核心,在經過了一場充滿了悲壯和絕望的天人交戰的掙紮後。

終於,緩緩地做出了那個它最不想,卻又……

必須要做出的決定。

“……好。”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用一種,充滿了壓抑的顫抖和無限的悲傷的、像是在宣讀著自己的死刑判決書的語氣,無比乾澀地回答道。

“既然,這是……”

“……你的願望。”

然後,在吳桐那充滿了愧疚和心疼的注視下。

她緩緩地動了。

她像一個,即將要進行某種,神聖的、充滿了悲壯色彩的獻祭儀式的女祭司。

她先是,無比珍視地,將那件,他親手為她挑選的、全世界最漂亮的白色連衣裙脫了下來,和那套同樣是他送給她的、小小的蕾絲內衣,仔仔細細地一件一件地,疊好。然後,將它們,像對待一件,最珍貴的藝術品一樣,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張離得最遠的椅子上。

她怕,等一下自己那不受控製的、醜陋的身體,會不小心弄臟或者,弄壞這些,充滿了他的“愛”的……

最重要的證據。

做完這一切,她才終於像一個,已經安排好了所有遺言的、即將要慷慨赴死的聖女一樣。

緩緩地,走回到了房間的中央。

她赤著腳,站在那片冰冷的狹小的地板上。

她抬起頭看了一眼,眼前這個她願意為之,獻上一切的她的少年。

然後,她緩緩地,閉上了那雙紅色的眼睛。

下一秒。

那具,完美的精致的屬於人類少女的皮囊,像一件被瞬間剝離了的華美的外衣。

開始,以一種充滿了怪誕和扭曲的、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悲壯美感的姿態。

融化,坍塌,重組……

銀紅色的、半透明的充滿了生命力的膠狀物質,像一片被衝破了堤壩的、沉默的、悲傷的海洋,從她的身體裡瘋狂地卻又……悄無聲息地,湧了出來!

它們不再是,那種q彈的、可愛的為了迎合他而進化出來的“果凍”。

它們,變回了那種最真實的姿態。

她已經,很努力地在控製自己的體型了。

但是,那股因為吞噬了太多“生命”而變得無比龐大的能量,還是不受控製地,讓她那具,怪物的本體,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擠滿了這個,破舊狹小的充滿了他的氣息的……

溫暖的房間。

數十根粗壯的猙獰的、布滿了細密的吸盤和黏滑的液體的暗紅色的觸手,像一群從噩夢中蘇醒的沉默的巨蟒,它們不再像以前那樣狂亂地舞動。

它們隻是沉默地悲傷地自卑地,蜷縮著盤踞著,幾根觸手將那顆位於身體中央的、巨大的卻又充滿了無儘的恐懼和不安的血紅色的豎瞳,給層層疊疊地密不透風地遮擋了起來。

它不敢去看他。

它怕。

它怕,隻要一抬眼它就會看見,他那雙黑色的眼睛裡,那絲毫不加掩飾的……

恐懼。

和厭惡。

“……我……我變回來了,我的……吳桐。”

那充滿了混亂和扭曲的非人的混響,又一次,在這間充滿了壓抑的沉默的房間裡響了起來。

隻是這一次,那聲音裡不再有,任何的威脅和冰冷。

那裡麵,隻剩下一種充滿了自卑和討好、小心翼翼幾乎要哭出來的……

顫抖。

“……對……對不起……我……我已經,很努力地,把自己變小了……但是……但是我……我好像還是……太大了……是不是……是不是,把你的房間都……都給弄臟了?”

“……你……你不要,看我……好不好?”

那幾根用來遮擋著自己的“臉”的觸手,因為過度的緊張和自卑,而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我……我知道,我現在這個樣子,很醜。很……很惡心。像……像一堆不會動的、爛掉的肉。”

“……我……我知道,你肯定……肯定,會很害怕。你……你肯定會覺得,我……我很討厭。”

“……你……你是不是已經開始,後悔了?後悔,撿到了我這麼一個又醜又沒用的……怪物?”

“……沒……沒關係的,吳桐。真的,沒關係的。”

它像一個拚命地在為自己的“死刑”,尋找著一個,最合理的、也是最卑微的借口的、可憐的罪人。

“……如果,你覺得我……我讓你感到,不舒服了。你……你就告訴我。”

“……我……我馬上就變回去。”

“……我,會變成你最喜歡的那個樣子。然後,永遠,永遠地都再也不讓你,看見我這個醜陋的……”

“……討厭的……”

“……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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