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桐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觀,連同他的理智和神經係統,都在風信子那句充滿了驕傲和期待的“你喜歡嗎”的問句中,徹底地完全地不可逆轉地崩塌碎裂,然後被碾成了最細微的連顯微鏡都看不見的宇宙塵埃。
他張著嘴像一條被扔進了撒哈拉沙漠的脫水了三個世紀的魚。他那雙因為震驚而瞪得滾圓的眼睛,直勾勾地來回地在那個一臉“快誇我”的、漂亮得不像話的“貓娘”女朋友和他那個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站得筆直的數學老師之間瘋狂地徒勞地掃視著。
大腦?大腦是什麼?能吃嗎?
他現在的大腦,就是一鍋被煮沸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黏稠的充滿了各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和荒誕的漿糊。
“喜……歡?”他過了差不多有一個世紀那麼久,才終於從喉嚨的最深處擠出了這兩個堪比宇宙大爆炸一樣沉重的、充滿了哲學思辨意味的字眼。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從一個被鏽蝕了一萬年的留聲機裡,發出來的即將報廢的垂死的悲鳴。
“是啊!”風信子完全沒有察覺到他那已經瀕臨崩潰的精神狀態,她依舊沉浸在自己那套完美的充滿了嚴謹科學精神的“禮物挑選”邏輯裡,用一種充滿了“求表揚”的亮晶晶的眼神看著他,興高采烈地向他闡述自己的調研成果。
“我下午的時候,對你進行了長達四個小時二十七分鐘三十二秒的不間斷觀察和行為數據分析!我發現,你對那些由線條和角度構成的低維幾何圖形,表現出了最高強度的‘專注’情緒!而且,你對這個能穩定地產出知識和規則的雄性人類,表現出了明顯的敬畏和依賴!”
“所以,根據最高效的‘禮物效用最大化’原則,我推斷——將這個‘快樂源泉’本身打包送給你,讓你能隨時隨地地對他進行‘知識汲取’,是能最大限度提升你‘幸福指數’的最優解!”
她說完又用那根小小的觸手,在王老師的後腦勺上輕輕地戳了一下。
王老師那空洞的眼神瞬間又變了。他像一個被切換了程序的機器人,開始用一種毫無感情標準的播音腔,朗誦起了乘法口訣表:“一呀麼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
“你看!”風信子一臉驕傲地像個向父母炫耀自己滿分考卷的小孩子,“我還給他內置了‘多功能教學模式’!除了立體幾何,他還會背乘法口訣!如果你需要,我還可以讓他……給你表演一段單口相聲!雖然相聲的邏輯包袱,在我看來有些過於低效和冗長,但是,根據網絡數據顯示,有百分之七十三點四的人類,會因此而產生愉悅的情緒!”
“噗通——”一聲。
吳桐,終於再也無法支撐他那飽受摧殘脆弱的膝蓋。他雙腿一軟就那麼毫無尊嚴地跪坐在了冰冷乾淨得能反光的地板上。
他雙手抱著自己的頭,發出了他這十七年的人生裡,最淒厲最絕望最充滿了悲愴感的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
“這是人啊!!!風信子!你抓回來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他不是禮物!不是什麼快樂源泉!他更不是什麼可以隨便切換模式的複讀機啊!”
“我們不能……我們不能把人抓回家啊!這是綁架!是監禁!是比……是比你從彆人錢包裡‘撿錢’,要嚴重一萬倍的、會被判無期徒刑甚至死刑最最最最最嚴重的犯罪行為啊!”
“天啊!王老師!對不起!我對不起您!我下輩子給您做牛做馬我……”
他語無倫次地一邊哀嚎,一邊對著那個如同木樁子一樣的王老師,瘋狂地磕頭。他感覺自己這輩子可能就要在今天,徹底地畫上一個充滿了荒誕和悲劇色彩的句號了。
風信子看著他那副快要因為恐懼和崩潰而當場去世的傻樣,歪了歪她那顆長著白色貓耳朵的小腦袋。她那雙純粹的紅色豎瞳裡,第一次露出了如此明顯的對於人類這種“大驚小怪”的脆弱生物深刻的困惑和不解。
她緩緩地蹲下身,伸出那冰涼的柔軟的手指,輕輕地戳了戳他那因為過度激動而劇烈顫抖的後背。
“可是……吳桐,你為什麼,要這麼害怕呢?”她用一種無比純潔的充滿了邏輯思辨的語氣不解地問道,“我並沒有傷害他。我隻是暫時地‘借用’了一下他的神經係統。你看,他所有的生命體征,都非常的平穩,甚至比他下午在辦公室裡,因為批改作業而血壓升高時,還要更健康。”
“而且,”她指了指那個還在一本正經地背著“七七四十九,七八五十六”的王老師,用一種充滿了“你看我多貼心”的語調補充道,“我也充分地考慮到了‘可持續發展’的問題。隻要我們每天按時給他補充定量的含有微量元素的營養液,理論上,他可以……以這種待機模式,在這裡,陪伴你……至少八十年。”
“八……八十年?!”吳桐感覺自己的眼前一黑,差點就這麼幸福地直接昏死過去。
他猛地抬起頭,那張布滿了淚水和鼻涕的臉上,寫滿了最後的垂死的掙紮。他抓著風信子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用一種近乎於哀求的帶著哭腔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喊道:“風信子!求求你!求求你把他變回去!把他送回去!我們不能……我們真的不能把他留在這裡啊!”
“不然……不然我們兩個,就真的,完蛋了!”
看著他那雙因為極致的恐懼而變得通紅的可憐兮兮的眼睛,風信子那顆非人的核心,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種讓她很不舒服的微弱的刺痛。
她無法理解,為什麼他會對一個完美的可持續的“禮物”,表現出如此強烈的負麵的情緒。
但是,她再一次清晰地將他此刻的情緒波動,標記為了“極度不安”和“嚴重負麵”。
“唉……”她像一個被自己那不懂事的傻兒子氣到不行的操碎了心的老母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她伸出手溫柔地揉了揉他那頭亂糟糟的像雞窩一樣的頭發,用一種充滿了真拿你沒辦法的寵溺的語氣安撫道:“好了好了,吳桐,你彆哭了。再哭眼睛就要漏水漏乾了。”
“……我還能,把他變回去的。”
聽到這句話,吳桐那顆已經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臟,才終於像一顆被戳破了的氣球“噗”的一聲稍稍地回落了一點點。
“真……真的?”他像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的浮木。
“真的。”風信子點了點頭,然後她又用那根充滿了魔力的小觸手,在王老師的後腦勺上輕輕地那麼一撥。
王老師那還在“八八六十四,九九八十一”的充滿了數學韻律感的朗誦聲戛然而止。
他的身體,像一台被按下了暫停鍵的機器,又一次恢複了那種如同雕塑般的絕對的靜止。
風信子站起身走到他的麵前,用一種充滿了學術探討精神的無比專業的語氣,對一旁那個還跪在地上的、目瞪口呆的吳桐講解起了她的“售後服務”。
“你看,我現在已經切斷了他的‘複讀機’模式,將他重新切換回了‘深度待機’狀態。接下來,我需要對他那被暫時接管的處於休眠狀態的自主意識,進行一次喚醒和記憶覆蓋操作。”
“為了確保他清醒之後,不會對今晚發生的這一切,產生任何懷疑,我會在他的潛意識裡,植入一段全新的合理的記憶。”
“比如……他今天下班之後,因為工作太累,騎著自行車,不小心在路上睡著了。然後,做了一個……關於‘五維空間’和‘單口相聲’的荒誕的夢。等他醒來的時候,他隻會發現,自己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而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則好好地停在樓下。”
“整個過程會非常的自然,非常的……科學。絕對不會引起任何人類的懷疑。”
她說完,數十根更加纖細的如同銀絲般的神經探針觸手從她的指尖緩緩地伸出,像一群最頂級的擁有著造物主般技藝的神經外科醫生,輕柔地精準地再一次探入了王老師的大腦皮層。
在吳桐那已經麻木了的呆滯的注視下,她以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神跡般的絕對不會引起任何懷疑的方式,讓那個剛剛還如同木偶般的王老師,緩緩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像一個隻是因為太疲憊而打了個盹的普通中年人迷迷糊糊地,“清醒”了過來。
然後,在他那句充滿了困惑的“我……我這是在哪?我怎麼睡著了?”的自言自語中,風信子操控著他像個夢遊的病人,自己打開門,自己走下樓,自己找到了那輛被她從垃圾桶裡重新撈出來的完好無損的自行車,自己騎上車晃晃悠悠地,向著他自己家的方向安全地“回家”了。
當那個如同行屍走肉般的王老師,終於像一個正常的隻是有些疲憊的中年人,消失在樓下那片昏暗的夜色裡時,吳桐那雙跪得發麻的腿才終於恢複了一點知覺。
他扶著牆像一個剛剛跑完三千米越野的垂死病人,搖搖晃晃地重新站了起來。
房間裡,隻剩下他和她。
還有那桌因為這場驚心動魄的鬨劇,而漸漸失去了溫度的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紅燒排骨和魚香肉絲。
吳桐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又看了一眼身邊那個正歪著小腦袋,用一種充滿了純粹“學術探究”精神的眼神,好奇地觀察著他那劫後餘生的慘樣的“貓娘”女朋友。
他那顆剛剛才經曆了過山車般刺激的心臟,在一陣劇烈的後怕之後,湧上來的,卻是一種無比荒誕的哭笑不得的深深的無力感。
他還能怎麼辦呢?
打她一頓?他舍不得,也打不過。
跟她講道理?她的道理,比他學過的所有數學題加起來,還要更硬核,更不講道理。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養了一隻擁有著核彈級彆破壞力卻偏偏長了一副軟萌無害的小貓咪樣子的哈士奇的倒黴的主人。你永遠不知道,它下一秒,會從外麵給你叼回一根拖鞋,還是一顆人頭。
他長長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口氣裡,飽含了他這短暫而又精彩的一生中,所有的疲憊、無奈和那麼一絲絲……認命的寵溺。
“……吃飯吧。”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餐桌前,拉開了椅子,聲音沙啞地對自己,也對她說。
風信子很聽話地,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她那雙鮮紅的豎瞳,依舊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像一個等待著老師批改試卷的對自己的“錯誤”充滿了不解的執著的學生。
吳桐默默地拿起碗筷,給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飯。他夾起一塊泛著油亮光澤的紅燒排骨,塞進嘴裡機械地用力地咀嚼著。
肉很香,很爛,入口即化,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排骨。
但他的心裡卻五味雜陳,比這盤加了糖加了醋、加了醬油的排骨,味道還要複雜一百倍。
他就這麼沉默地扒了兩口飯。
然後,他那根總是會在關鍵時刻掉鏈子的神經,又不受控製地被撥響了。
他放下筷子,看著對麵那個正用一種“我的禮物方案到底哪裡出了bug”的困惑眼神看著自己的風信子,用一種他這輩子都從未使用過的語重心長的、堪比他家樓下那個居委會王大媽一樣的語氣,開始了這場充滿了“生活哲學”和“血淚教訓”的、單方麵的“家庭會議”。
“風信子啊,”他開口了,聲音裡帶著一種看破紅塵般的滄桑,“咱們……能聊聊嗎?”
風信子歪了歪頭,那對雪白的貓耳朵,輕輕地抖了抖,表示洗耳恭聽。
“那個……禮物的事情,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吳桐斟酌著詞句,生怕刺激到這個他完全惹不起的“小祖宗”,“你……你觀察得很仔細,分析得……也很有道理。真的!從……從邏輯上來說,你的那個……那個禮物方案,堪稱完美!無懈可擊!”
他先是給了一個他自己都不信的、充滿了求生欲的肯定。
“但是!”他話鋒一轉,表情變得無比嚴肅,“但是,風信子,你要明白。我們……是人。這個……呃……雖然你不是,但……但我們現在生活在一個由人構成的社會裡。我們就要……就要遵守人的規則。而人的規則裡,最……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我們不能……不能把另一個人,當成‘東西’。”
“王老師……他不是一個‘快樂源泉’,他也不是一個‘知識複讀機’。他……他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我們不能因為自己需要他,就把他從他自己的生活裡,強行地剝離出來。這是……這是不對的。是非常非常不對的。”
他看著風信子那依舊充滿了“純真”和“不解”的眼神,感覺自己的心好累。他歎了口氣,換了一種更直白更接地氣的方式。
“你看,就像……就像你喜歡我,你想讓我開心。所以,你給我做了這麼好吃的排骨,對不對?”他指了指桌上的菜。
風信子點了點頭。
“那我……我也喜歡你啊!我也想讓你開心!那……那我是不是可以……把你最喜歡的那個,會跟你聊天的豆寶ai,直接從手機裡摳出來,然後把它做成一個實體機器人,永遠地擺在家裡,隨時隨地陪你聊天?”
風信子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好像覺得這個提議……聽起來還挺不錯的。
吳桐一看她這表情,心都涼了半截,趕緊把話題拉了回來。
“不行!當然不行!”他自己否定道,“因為豆寶存在的意義,是在那個屬於它的‘網絡世界’裡!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的喜歡,就去破壞它存在的形態!”
“人……也是一樣的!”
他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說過這麼多充滿了“哲理”的話。他覺得自己簡直可以去競選他們學校的德育處主任了。
他看著風信子那張依舊似懂非懂的漂亮臉蛋,感覺自己所有的道理,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他再一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語氣裡充滿了無限的疲憊和那麼一絲絲的,溫柔的妥協。
他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她那放在桌上的有些冰涼的小手。
“風信子,”他看著她的眼睛,那雙總是充滿了不安和閃躲的眼睛,在這一刻卻變得無比的認真無比的……溫柔。
“你聽我說。”
“我不需要你送我任何東西。我不需要什麼‘快樂源泉’,也不需要什麼超正方體。”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比你更珍貴。”
“對我來說,最好的禮物,就是你。”
“隻要……隻要你能像現在這樣,安安全全地,好好地待在我的身邊。每天……每天我回到家,能看到你,能吃到你做的飯,能跟你說說話……這就夠了。”
“你本身,就是老天爺……啊不,就是這個宇宙,送給我吳桐的這輩子最好的、最獨一無二的禮物了。”
“所以答應我,以後,不要再送我任何……活物了,好嗎?”
他說完了。
他感覺自己像是把一輩子想說的話,都在今晚說完了。
他有些緊張地看著她,等待著她的審判。
而風信子,就那麼靜靜地,讓他握著自己的手。她那雙鮮紅的不屬於人類的豎瞳,一眨不眨地,倒映著他那張充滿了真誠和笨拙的緊張的臉。
過了很久很久。
她才緩緩地,歪了歪她那顆長著白色貓耳朵的小腦袋,用一種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帶著一絲絲柔軟的仿佛在確認什麼重要指令般的語氣輕聲地問道。
“……隻要,待在你身邊,你就會開心,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