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後一個字,那個輕飄飄的、卻又重逾整個宇宙的詞——“消失”。
它像一根無形的淬滿了劇毒的冰錐,毫無預兆地狠狠刺穿了吳桐的鼓膜,瞬間貫穿了他那顆正在因為極致震驚而麻痹的心臟。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極致恐懼和滔天怒火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腦子裡所有的防線。
什麼貧窮,什麼無力,什麼被人看不起,什麼臉上的傷,什麼還不完的債……所有的一切,所有那些日日夜夜折磨著他、讓他喘不過氣的名為“自卑”和“不安”的枷鎖,在這一刻,在“她可能會消失”這個更龐大、更根本的無法承受的恐怖麵前,都變得像一撮可笑的微不足道的塵埃。
去他媽的革命友誼!去他媽的柏拉圖!
他猛地將那隻還陷在她溫潤身體裡的手,狠狠地抽了出來!那動作不是因為嫌惡,而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對她那個瘋狂提議的最激烈的拒絕!
他不要!他不要這隻手,沾染上任何可能會讓她“消失”的可能性!
他甚至來不及去感受自己那隻沾滿了奇異黏液的手,在他那顆因為恐懼而快要爆炸的大腦,下達任何理性的指令之前,他那具瘦削的顫抖的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了最本能最原始的反應。
那不是一個溫柔的試探的充滿情欲的擁抱。
那是一個充滿了絕望和暴怒的、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骨血裡的、用儘了全身力氣的屬於困獸的囚禁。
他用他那並不寬闊的肩膀,和他那瘦削卻因為恐懼而爆發出驚人力量的臂膀,將她那具纖細的柔軟的仿佛下一秒就會像泡沫一樣散開的身體,死死地密不透風地鎖在了自己的懷裡。
他的臉深深地埋進她那還帶著水汽的、冰涼的銀色長發裡。他能聞到她身上那股獨一無二的、讓他心安也讓他心慌的清香。他能感覺到她那具看似柔弱的身體裡,所蘊含的、足以毀滅一切的恐怖力量。
但他不怕。
他現在隻怕一件事。
隻怕她會像她說的那樣,變成泡沫,變成螢火,變成他再也無法觸碰的冰冷的回憶。
“笨蛋……”
他的聲音從她的發間,沉悶沙啞地帶著無法抑製的劇烈顫抖傳了出來。
“你這個……全世界最大的……笨蛋!!”
他抱著她的手臂又收緊了一分,緊到他自己的骨頭都在發出痛苦的呻吟。
“誰準你消失了?!誰……誰他媽的準你消失了?!”他語無倫次地,用這輩子都不曾說出口的粗話,宣泄著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恐懼,“我……我告訴你!風信子!你是我撿回來的!是我給你吃的!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沒有我的允許……你哪兒都不準去!更不準……不準給我變成什麼狗屁螢火蟲!!”
他像一隻護著自己唯一寶藏的、遍體鱗傷的幼龍,對著那個企圖獻祭自己的寶藏,發出了最憤怒也最無助的咆哮。
他不需要她用這種方式來證明她的愛。他不需要她把生命交到自己手上。
他隻要她在這裡。
隻要她在這個破舊的,剛剛才有了“家”的樣子的屋子裡,陪著他。
他可以去打更多的工,他可以去吃更多的苦,他可以去麵對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惡意和嘲笑。
他什麼都不怕。
他隻怕,當他拖著一身疲憊回到這個空蕩蕩的屋子時,再也聞不到她做的飯菜香,再也看不到那個會用奇怪的邏輯跟他拌嘴的、笨拙的少女,再也……無法觸碰到她那溫涼的真實存在的身體。
“不準……”他將臉埋得更深,那滾燙的、無法抑製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浸濕了她那冰涼的銀發,“我求求你了……風信子……彆消失……”
“……彆丟下我一個人。”
這一刻,在這個充滿了絕望和占有欲的笨拙的擁抱裡。
少年才終於,真正地向他的神明,獻上了自己那顆破碎的、卑微的卻又無比滾燙的完整的真心。
那句帶著哭腔的充滿絕望乞求的“彆丟下我一個人”,像一把滾燙的烙鐵,狠狠地、不容分說地烙印在了風信子的核心之上。
她那顆由冰冷的邏輯和殘忍的本能構成的、屬於頂級掠食者的心臟,在這一刻,被這股洶湧而來的屬於人類少年的脆弱情感,衝擊得七零八落。
他因為害怕她“消失”,而產生了如此劇烈的、近乎於崩潰的負麵情緒。
她那個自以為是的、通過“獻祭”來證明“愛”的、愚蠢的方案從根本上,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災難性的錯誤。
她終於明白了。
對吳桐而言,她存不存在,比她愛不愛他,重要一萬倍。
她被他用儘全身力氣地死死地禁錮在懷裡。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那瘦削的身體,正在因為極致的恐懼而劇烈地顫抖。她能感覺到,他那滾燙的鹹澀的淚水,正不受控製地浸濕自己的頭發,然後順著發絲,滑落到自己的脖頸上,帶來一陣微弱的、灼燒般的刺痛。
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的無法被任何數據定義的劇烈情感,瞬間淹沒了她的核心。
那是一種……混雜著將他揉進自己骨血裡的瘋狂占有欲,和一種因為讓他產生了如此巨大痛苦而引發的滔天的自我厭惡的……心疼。
這個一直被她死死壓抑在最深處的、屬於她這個物種最原始的最極致的愛意表達方式,在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瘋狂的姿態,叫囂著嘶吼著,幾乎要衝破她所有的理智。
就這樣,把他吞噬掉吧。
讓他進入自己的身體,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讓他的骨骼、血肉、靈魂,都和自己那龐大的、溫柔的膠質,徹底地融合。這樣,他就再也不會害怕,再也不會流淚,再也不會有任何痛苦。他們將會在一個永恒的、隻有彼此的、絕對安靜的世界裡,永遠地、幸福地存在下去。
她的身體,已經開始不受控製地,要向那個更真實、更強大的怪物形態轉化。她背後的皮膚之下,那些巨大的、饑渴的觸手,正在瘋狂地蠕動、叫囂,準備伸展出來,將眼前這個正在哭泣的、散發著無儘誘惑的珍寶,徹底地、溫柔地,拖入那片屬於她的、溫暖的紅色海洋。
一滴屬於他的、滾燙的眼淚,順著她的脖頸,滑落到了她胸前那件屬於他的、白色的t恤上,洇開了一小片深色的、悲傷的水痕。
那微弱的灼燒般的觸感,像一道來自外部世界的冰冷的閃電,瞬間擊穿了她那即將被本能吞噬的理智。
不。
不能。
如果吃掉他,他就會“消失”。
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這個會因為害怕她離開而哭得像個孩子的、笨拙的少年了。再也沒有這個會用顫抖的手,為她做蛋炒飯的少年了。再也沒有這個,會用他那並不寬闊的肩膀,試圖為她撐起一片天的少年了。
這個世界上,就隻剩下她自己,和一個……空洞的、再也不會產生任何“幸福”情緒的、冰冷的記憶。
那樣的“永恒”,不是她想要的。
那樣的“永恒”,是地獄。
她用儘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死死地、將那些即將破體而出的、瘋狂的捕食本能,壓製了回去。那是一場在她身體內部進行的、無聲的、慘烈的戰爭。她感覺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因為這種欲望和理智的劇烈對抗而痛苦地尖叫。
但她可以為了他去死。
這個念頭,取代了“吃掉他”,成為了一個新的、更高級的、絕對的指令。
她的存在,是為了讓他“幸福”。如果,她的存在,反而讓他產生了如此巨大的“恐懼”和“痛苦”……那麼,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錯誤的。
如果“消失”,能讓他不再流淚,不再害怕……
不。
不對。
她剛剛才犯了這個錯誤。
她那顆混亂的核心,在經曆了地獄般的拉扯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個唯一的、正確的答案。
不是“吃掉他”,也不是“為他去死”。
而是……
她緩緩地、抬起了那雙纖細的、屬於少女的、因為壓抑本能而微微顫抖的手臂。然後,她用一種她從未有過的、笨拙的、模仿著那個相冊裡“母親”的姿態,輕輕地、回抱住了這個正在她懷裡崩潰哭泣的、她的少年。
她伸出一隻手,用那微涼的、柔軟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輕撫著他那因為劇烈抽泣而不斷聳動的瘦削的後背。
“笨蛋。”
她學著他剛才的語氣,用那清冷的、卻又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無奈的寵溺和沙啞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聲地、回應著。
“我是……笨蛋。”
“對不起……吳桐……我錯了。”
這是她第一次,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這代表著她的核心邏輯,第一次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我不該說那些話……我不該……嚇唬你。”她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用儘全身的力氣,去對抗著體內那股想要將他吞噬的瘋狂的本能。
“我不會消失。”
她將臉輕輕地、貼在他那還帶著淚痕的、滾燙的側臉上,用一種近乎於宣誓的無比鄭重的、一字一頓的語氣清晰地說。
“我不會變成泡沫,也不會變成螢火蟲。”
“我會一直在這裡。”
“隻要你還需要我……不,就算你有一天,不再需要我了,我也會……像個背後靈一樣,偷偷地永遠地,跟著你。”
“所以……彆哭了,好不好?”
她伸出另一隻手,用她那纖細的、微涼的指尖,笨拙地溫柔地,試圖擦去他臉頰上那些怎麼也流不完的、滾燙的淚水。
“你的眼淚……是鹹的。”
“它會讓我的心……”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最恰當的詞彙,來形容這種陌生的、因為他的痛苦而產生的劇烈的收縮感。
“……變得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