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平靜而絕對的宣告,像一道無形的牆,徹底堵死了阿傑所有的話語。他看著眼前這個仿佛隔著一層次元壁的少女,終於明白了,自己那套建立在名利和金錢之上的世界觀,在她麵前,是多麼的蒼白和可笑。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裡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驚豔,有敬畏,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種徹底的、無力的放棄。他甚至沒有再提那袋昂貴的裙子,隻是失魂落魄地、像個戰敗的士兵一樣,默默地轉過身,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
“巢穴”裡,又恢複了絕對的安靜。隻剩下陽光在空氣中緩慢移動時,那些微塵飛舞的、細微的聲音。
風信子關上了門,將那個充滿了嘈雜信息的外部世界徹底隔絕。
她沒有立刻坐下。那次與阿傑的對話,讓她那高效的思維核心,產生了一個新的分支。她對“吳桐”這個存在的探索欲,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他的父親提供了關於他童年創傷的、充滿了偏見和謊言的數據。而她,需要更多、更客觀、更直接的“一手資料”。
她開始以一種巡視領地的姿態,在這個小小的、破舊的家裡緩緩地踱步。她的腳步輕盈得沒有一絲聲響,像一隻優雅的正在熟悉自己洞穴的白色貓科動物。
她的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樣充滿目的性,而是變得像最精密的雷達,一寸一寸地,掃視著這個空間裡的每一個物件。
那張吳桐經常伏案學習的、布滿了劃痕的舊書桌。那幾本被翻得起了毛邊的教科書。那個筆筒裡插著的一支快要用完的中性筆。
這些,都是他留下的“痕跡”。是構成他這個“個體”的、最基礎的信息碎片。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個立在牆角的、半舊不棄的木質書櫃上。書櫃的最下層,塞著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幾捆舊報紙,一個壞掉的鬨鐘,還有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深棕色的硬殼盒子。
那個盒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緩緩地走過去,蹲下身。她伸出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拂去盒子表麵的灰塵,露出了封麵上已經有些褪色的燙金的“相冊”二字。
她將它抽了出來。相冊有些沉,邊角因為常年的擱置而磨損了。她盤腿坐在地板上,將相冊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然後用一種近乎於考古學家在發掘古籍般的、審慎的姿態,緩緩地翻開了第一頁。
一股屬於舊紙張和時光的、微弱的塵封氣味撲麵而來。
照片是那種老式的、帶著白色邊框的膠片照。已經有些微微泛黃,卻被保存得很好。
第一張照片裡,是一個還在繈褓中的、小小的嬰兒。他被包裹在柔軟的毛毯裡,睡得正香,小小的嘴巴微微張著,臉上帶著一種全世界嬰兒都有的、無憂無慮的安詳。照片的右下角,用一種娟秀的字跡,寫著:“我們的桐桐,滿月啦。”
風信子那雙鮮紅的豎瞳,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照片裡那個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掉的小生命。這就是……最初始形態的吳桐嗎?一個能量等級極低、需要百分之百依賴外部供給才能存活的、純粹的“幼崽”。
她伸出手指,用指尖輕輕地隔著一層薄薄的塑料膜,觸碰著照片上那個小小的臉蛋。
她繼續往下翻。
照片裡的吳桐,在一點一點地長大。從蹣跚學步,到騎著一輛小小的三輪車咧嘴大笑;從穿著不合身的幼兒園製服,到背著嶄新的書包,站在小學校門口,臉上帶著一絲對新環境的膽怯和好奇。
而在幾乎每一張照片裡,都有一個溫柔的身影,陪伴在他的身邊。
那個女人,有著一頭烏黑的長發,眉眼彎彎,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她的氣色並不算好,照片裡的她總是顯得有些清瘦和蒼白,但她看著吳桐的眼神,卻充滿了那種風信子在“豆包”那裡學到的、名為“愛”的光芒。
她看到一張照片,是那個女人蹲下身,正耐心地、幫年幼的吳桐整理著被風吹亂的衣領。
她又看到另一張,是他們在公園的長椅上,那個女人正將一勺冰淇淋,小心翼翼地喂到吳桐的嘴邊,而吳桐則張大了嘴,一臉的期待。
風信子安靜地、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她不像人類那樣,會因為這些溫馨的畫麵而“感動”或“懷念”。她隻是在冷靜地、高效地,進行著數據采集和模型分析。
她將照片裡那個女人的樣貌、神態、以及她與幼年吳桐的互動模式,全部錄入了自己的數據庫。
“個體名稱:吳桐之母。”
“特征:溫柔,瘦弱,具有強烈的保護欲和奉獻精神。”
“行為模式:以‘喂食’、‘整理’、‘陪伴’、‘擁抱’等方式,向幼崽吳桐持續輸送正麵情緒能量。”
“結論:一個……非常優秀的‘飼主’。”
她翻到了相冊的最後一頁。那是一張被單獨放在裡麵的已經有些褶皺的照片。
照片上,是少年時期的吳桐和他母親的合影。背景是一片開得正盛的、紫色的風信子花海。照片裡的少年,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他有些羞澀地笑著,而他的母親,則親昵地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臉上帶著幸福而滿足的微笑。
風信子看著照片裡那個笑容溫柔的女人,又想起了吳桐為她取名“風信子”時,那懷念而悲傷的眼神。
一個全新的更深層次的邏輯鏈,在她的核心思維中,緩緩地構建了起來。
原來,吳桐渴望的不僅僅是被“愛”。
他渴望的,是這種“愛”。是這種被溫柔地、無私地、全身心地照顧著、保護著、凝視著的,屬於“母親”的、獨一無二的愛。
而那個給予他這種“愛”的源頭,已經……消失了。
風信子緩緩地合上了相冊。
她那雙不帶任何人類情感的鮮紅的豎瞳,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的深邃。
她好像……找到了一個新的、可以模仿的能讓吳桐產生最高等級“幸福”情緒的完美的“角色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