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魚(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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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從深沉的睡眠中緩緩上浮。

吳桐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場漫長而混亂的夢境中漂浮起來,渾身酸痛,眼皮沉重得像粘了膠水。他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習慣性地想再賴一會兒床。

然而,一個溫涼的柔軟的觸感,從他的手臂上傳來。緊接著他感覺到一股平穩的、不屬於自己的呼吸就在他的臉頰旁。

他不習慣身邊躺著個大活人,這個念頭像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他混沌的意識。他猛地睜開眼睛,心臟差點從喉嚨裡跳出來!

一張絕美的放大了的臉,就近在咫尺。銀色的長發如月光般鋪散在枕頭上,那雙鮮紅的、如同最上等紅寶石雕琢而成的豎瞳,正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看著他。

“哇啊——!”

他嚇了一跳,整個人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向後彈坐起來,後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牆壁上。

然後,他才隨即反應過來。

這不是夢,也不是什麼闖進他家的陌生人。這是……風信子。

他看著眼前這個已經坐起身、歪著頭、用那雙純粹的紅瞳不解地望著他的銀發少女,昨夜那一係列超現實的、堪稱精神汙染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湧回了他的腦海。

他的臉,“轟”的一聲,又燒了起來。

“早……早上好,風信子。”他感覺自己的聲音都在發飄,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他抬起手,想像以前那樣摸了摸她的腦袋,動作卻僵硬得像個生鏽的機器人。她的頭發,比想象中還要柔軟、順滑,帶著一絲微涼的觸感,讓他心頭一顫又飛快地收回了手。

他不敢再看她,目光慌亂地四處亂瞟,試圖找個東西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然後,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床頭櫃上。

那裡,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小疊紙幣和幾枚硬幣。有紅色的百元大鈔,也有綠色的、藍色的零錢。在清晨的微光中,散發著一種不真實的、誘人的光芒。

這……這是哪來的錢?

他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他湊過去,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張,那熟悉的紙張觸感和油墨味道,都在告訴他,這是真錢。而且,粗略估算一下,至少有好幾百塊。這對他來說,是一筆足以讓他心驚肉跳的巨款。

是老爸良心發現留下的?不可能,他隻會從這裡拿錢,絕不會放錢。是自己藏的私房錢?他哪有這麼多私房錢。

他困惑地回頭,看向風信子。

風信子隻是歪著頭,用那雙無辜的紅瞳看著他,仿佛在說:這就是我帶回來的呀。

一個荒誕但唯一的可能性,浮現在吳桐的腦海裡。他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他也不想知道。他隻知道,這筆錢,來路不明,但卻是眼下最需要的東西。

不管哪來的,總之藏起來再說!

他飛快地將那些錢攏成一堆,塞進了自己枕頭底下最深處。他臉上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心裡甚至還有點小小的竊喜。

他還得留著錢給風信子買肉吃呢。這個念頭,讓他那顆因為尷尬和驚嚇而狂跳的心,安定了下來。他有了一個新的、需要他去努力奮鬥的目標。

他深吸一口氣,從床上爬起來,開始了他全新的、與少女(怪物)同居的第一天。

他先是笨拙地教她怎麼用牙刷和牙膏。洗漱也教她怎麼洗漱之後,他看著她在鏡子前,好奇地用觸手卷著牙刷,往自己那排鋒利的牙齒上戳,嚇得他趕緊衝過去,握著她的手,一點點地教她正確的刷牙方式。整個過程,親密又尷尬,讓他出了一身的汗。

然後他也吃完飯了,依舊是饅頭鹹菜。他把家裡最後一根火腿腸剝開,放在了碗裡,遞給了她。

看著她用勺子,一口一口地、雖然姿勢依舊彆扭但比昨天熟練多了地吃著那根廉價的火腿腸,吳桐坐在她對麵,用一種極其複雜的、充滿了歉意的語氣開了口。

“那個……風信子,對不起啊。”他低著頭,聲音很小,“昨天……我爸那件事,還有我那副窩囊廢的樣子,都讓你看到了。是不是……很丟人?”

“還有,家裡現在……沒什麼好吃的了。隻能先委屈你吃這個。”他指了指她碗裡的火腿腸,臉上寫滿了愧疚,“等我……等我發了工資,我就給你買更多、更好吃的肉,好不好?”

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向她道著歉,做著承諾。他完全沒意識到,眼前這個讓他覺得“委屈”了的少女,昨夜,才剛剛享用了一頓由好幾個成年男性構成的、無比豐盛的“大餐”。

那扇破舊的鐵門,帶著少年匆忙離去的餘溫,再一次將這個小小的世界與外界隔絕開來。

他不在了,家裡又隻剩下她。

風信子安靜地坐在床沿,那件屬於吳桐的t恤,還帶著他清晨時慌亂留下的褶皺。空氣中,他那混合著牙膏清香和淡淡汗水的氣息尚未完全消散。那股熟悉的、被她定義為“寂寞”的空洞感,如約而至,像一層看不見的、薄薄的冰,覆蓋了她的感官。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她站起身,赤裸的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開始在這個屬於他們的巢穴裡巡視。她用指尖撫過吳桐寫過字的練習本,用觸手碰了碰他昨晚喝過水的杯子。她試圖從這些殘留著他印記的物品上,汲取一點信息,來對抗那份無所不在的空虛。

最終,她的目光被那個靠牆的舊書櫃吸引了。那是她曾經的“家”。現在,那裡空著,但書櫃的上層,整齊地擺放著一些紙質的、裝訂起來的方形物體。

她發現了一本附帶拚音的童話書。

那是一本很舊的書,封麵已經泛黃,書角也起了毛邊。封麵上,畫著一個藍色的、有著魚尾巴的女性生物,正仰望著海麵上的一艘船。上麵的文字也隻認識一部分,但她已經學過了拚音,而且圖畫是一種更直觀的語言。吳桐說,這叫“書”,裡麵有“故事”。

她好奇地翻看著,用她那雙白皙纖細的、屬於人類的手。紙張的觸感粗糙而乾燥,散發著一股陳舊的、好聞的味道。她一頁一頁地翻過,配合著插圖,開始解讀這個故事。

她讀美人魚的故事。

故事裡,那個和她一樣,擁有著非人形態的生物,為了一個人類的雄性——一個“王子”,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她用自己美妙的聲音,換取了一雙人類的腿。她走在陸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樣疼痛。

風信子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這雙蒼白的、完美的腿。她也是用另一種方式,“換”來了這雙腿。但她走路,並不疼痛。

她繼續往下看。

那個王子,最終並沒有選擇美人魚。他愛上了另一個人類的女性,並與她成婚。在王子婚禮的那一晚,美人魚的姐姐們給了她一把刀,告訴她,隻要殺了王子,讓他的血流到自己腳上,她就能變回人魚,回到大海。

風信子的紅色豎瞳,微微收縮。

殺了“王子”?殺了那個……自己付出巨大代價才得以接近的、心愛的雄性?

不。她想。如果那個王子是吳桐,她絕不可能傷害他。任何試圖傷害吳桐的存在,都應該被清除。這個故事的邏輯,有根本性的錯誤。

果然,那個愚蠢的美人魚,也沒有下手。她將刀子扔進了海裡。

然後,在日出時分,美人魚成全了王子和彆人在一起,人魚化成了泡沫消失了。

書的最後一頁,畫著一片金色的晨光,海麵上,是無數個七彩的、絢麗的、正在上升的泡沫。美麗,卻又充滿了終結的悲傷。

消失了。

這個詞,像一道冰冷的電光,擊中了風信子的核心。

她合上書,安靜地坐在那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度的思考。

她想起了自己的使命。那是在她誕生之初,就銘刻在基因最深處的、至高無上的指令——生存,進化,繁殖。將自己的基因,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播撒到這個星球的每一個角落,最終,將所有的生命形態,都同化為“自己”的一部分。

繁殖對她來說是種天性,就像呼吸和進食一樣,是她存在的根本意義。

她的存在,她的意識,她的所有記憶和數據,都隻是為了孕育下一代而存在的、一次性的容器。當她完成繁殖的使命,她就會像那條美人魚一樣,分解,消散,化作最純粹的能量,滋養她的後代。然後,她的後代會繼續重複這個過程。

這才是符合宇宙法則的、最高效的種族延續方式。個體,並不重要。

在昨天之前,她從未質疑過這個法則。甚至,她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那是她的榮耀,是她作為“種子”的最終歸宿。

但現在……

她不想消失了。

如果她消失了,誰來聽他絮絮叨叨地抱怨?誰來在他哭泣的時候抱著他?誰來在他害怕的時候,成為溫潤的“抱枕”讓他安心?

誰來……愛他?

那些新生的、她還無法完全理解的後代嗎?不。它們不認識吳桐。它們不會記得他睡著時的呼吸聲,不會記得他笨拙的握筆姿勢,更不會知道,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裡會有星星。

那一切,都隻儲存在她的數據庫裡。獨一無二。

如果她化作了“泡沫”,那麼關於吳桐的一切,她所珍視的、她所守護的、她所占有的一切,就都將不複存在。

那個少年,會被再一次地,遺棄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裡。

不。

不。

風信子緩緩地、將那本舊童話書,放回了原處。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那個灰蒙蒙的、屬於人類的世界。

她那雙鮮紅的豎瞳裡,第一次,閃爍著一種名為“抉擇”的、堅定的光芒。

種族的延續?星球的同化?那似乎是某種宏大而遙遠的背景音樂,而她,隻想聽清楚眼前這顆心臟的跳動。

她決定壓抑這個天性。

她要為了他,背叛自己的基因。她要為了留在他身邊,放棄自己存在的、最根本的意義。

她要成為一條,自私的、不肯化作泡沫的、永遠停留在王子身邊的……美人魚。

這個決定,是如此的不合邏輯,如此的違背生存法則。

但對現在的她而言,這卻是唯一的正確的答案。

她開始想要更多地了解人類了。

憑借吳桐所教她的文字與知識,進展實在過於緩慢了,於是,這位懷揣著好奇心的天外來客,將目光徐徐移向了角落裡那台陳舊的台式電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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