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鑰匙插入鎖孔,發出那聲熟悉的“哢噠”輕響時,吳桐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這個簡單的動作抽乾了。
他推開門,將自己疲憊不堪的身體扔進昏暗的玄關,仿佛一件被隨意丟棄的舊外套。外麵的世界,連同學校裡的書本、同學間毫無意義的玩笑、以及便利店裡重複了無數遍的“歡迎光臨”,都被這扇沉重的鐵門隔絕在外。
今天過得糟透了。
課堂上因為打瞌睡被老師點名批評,便利店盤點時又因為算錯了一筆賬,被店長用那種夾槍帶棒的語氣數落了半天。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上滿了發條卻到處碰壁的鐵皮玩具,耗儘了所有能量,隻剩下滿身的刮痕和一顆沉重到無法轉動的心。
他靠在門後,緩緩地滑坐到地上,連燈都懶得去開。黑暗中,他將臉埋進膝蓋,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試圖將胸腔裡積攢了一整天的鬱氣全部排出。
過了很久,他才像是想起了什麼,從校服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油乎乎的紙袋。紙袋還帶著一絲溫熱,散發出劣質香精和澱粉混合的、廉價卻誘人的香氣。
是兩根剛出鍋的澱粉雞肉腸。他用今天盤點時多出來的一點零錢買的,自己一根,給風信子一根。一想到那個紅色的小東西,他的心裡才稍微有了一點暖意。
“我回來了。”他對著漆黑的屋子輕聲說,像是在對自己,又像是在對那個未知的存在彙報。
他扶著牆壁站起來,沒有開燈,隻是借著窗外城市的餘暉,摸索著走到那個熟悉的角落。
“風信子?”他輕聲呼喚著,然後蹲下身,朝紙箱裡看去。
那團紅色的生物正安靜地躺在毛巾上,體型似乎又比早上大了一點,顏色也更加深邃飽滿。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顆正在緩慢呼吸的心臟。
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紙箱的另一角。早晨他留下的那半塊饅頭,還完整地、孤零零地躺在那裡,連位置都沒有變過,上麵甚至落了一層看不見的灰塵。
它一口都沒吃。
吳桐的心,沒來由地沉了一下。是……不喜歡嗎?還是說,它一整天都沒有進食?
一股莫名的愧疚感湧了上來。他想象著這個小家夥餓著肚子,孤單地在這個空無一人的房子裡待了一整天,心裡就堵得難受。
“對不起啊,”他打開那個油紙袋,將其中一根還冒著熱氣的雞肉腸取出來,遞到紙箱裡,放在風信子的麵前,“今天太忙了,回來晚了。這個……這個是肉,你應該會喜歡吧?”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傾訴,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尋求原諒。
“今天真的好累。老師好像總看我不順眼,我明明隻是打了下瞌睡。便利店的店長也是,就差了兩塊錢,他說了我快十分鐘,就好像我偷了他錢一樣……”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濃濃的疲憊和委屈,在安靜的房間裡回蕩。
“有時候真不明白,為什麼活著這麼難。每個人都好像有理由對你大喊大叫,每個人都好像比你活得理直氣壯。”
“我把那半塊饅頭扔掉吧,既然你不喜歡。這個雞肉腸你快吃,還熱著呢。雖然大部分都是澱粉,但還是有點肉味的,我特意讓老板多刷了點醬。”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那半塊饅頭撿起來,起身扔進了垃圾桶。然後又蹲回來,滿懷期待地看著風信子,希望它能對這根“美味”的雞肉腸表現出一點興趣。
他將自己的所有委屈、不甘和僅存的一點溫柔,都寄托在了這個小小的、不會說話的生物身上。仿佛隻要它吃了這根雞肉腸,自己今天所受的所有苦,就都能得到一絲慰藉。
當那個名為“家”的巢穴被重新打開時,風信子正沉浸在一種由饑餓和焦躁編織而成的、冰冷的怒火中。
一整天的蟄伏,非但沒有讓它的渴望平息,反而像是在乾燥的木柴上不斷摩擦,幾乎要燃起實體化的火焰。它能清晰地感知到,構成它身體的能量正在緩慢地、不可逆轉地消耗著。
然後,那個熟悉的氣息回來了。
吳桐的氣息。
他身上裹挾著一股複雜的、由疲憊、屈辱和壓抑混合而成的負麵能量場。這能量場並不美味,甚至有些“渾濁”,但它源自一個鮮活的、充滿溫熱血液的生命體。這讓風信子潛意識裡蟄伏的捕食欲,再次被喚醒。
他蹲了下來,將一股更濃烈的氣味送到了它的麵前。
那是一股混雜著肉類油脂、多種香料和大量澱粉的複合氣味。在人類的嗅覺中,這或許是誘人的。但在風信子的感知裡,這是一種駁雜、低效、被過度加工的能量體,就像用華麗的包裝紙包裹著一塊毫無價值的石頭。
它甚至不如昨夜那隻老鼠體內最差的一塊肌肉。
巨大的紅色眼瞳,冷漠地注視著這根被遞到麵前的、名為“雞肉腸”的東西。它的表麵油亮,顏色是極不自然的粉紅色,一看就是由各種無法分辨的、劣質的有機物碾碎混合而成。
風信子的內心,充滿了鄙夷。
然而,它也清晰地感知到了吳桐的情緒。
這個清瘦的生命體,正將他那脆弱的、名為“期待”和“慰藉”的情緒,全部傾注在這根劣質的食物上。他像一個向神明獻上自己唯一祭品的卑微信徒,渴望著得到一點點回應。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音節都像一顆小石子,投射出他今日所承受的壓力和委屈。
如果拒絕……會怎麼樣?
一個冰冷的、策略性的念頭,第一次在風信子的意識中成型。
如果它像對待那半塊饅頭一樣,對這根雞肉腸不屑一顧,這個脆弱的“飼主”,他那不穩定的情緒可能會徹底崩潰。一個情緒崩潰的食物源,是不穩定的,是不可預測的。維持他的情緒穩定,讓他持續不斷地為這個巢穴提供安全,並伺機帶回更高質量的能量……這似乎是一個更優的選擇。
這是一種投資。用一次屈尊降貴的進食,換取更長遠的、更穩定的回報。
在吳桐那雙充滿期待的、猶如受傷小獸般的眼睛注視下,風信子,動了。
它伸出數根觸手,不再是閃電般的捕食,而是用一種緩慢的、帶著一絲優雅的姿態,纏繞上了那根溫熱的雞肉腸。觸手的前端分泌出具有強烈腐蝕性的消化液,那層薄薄的腸衣幾乎在接觸的瞬間就宣告溶解。
然後,它開始吸收。
整個過程依舊是無聲的。那根雞肉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被觸手包裹的部分開始,一寸寸地消失、融入風信子的身體。那些駁雜的澱粉和劣質的蛋白質,在它強大的消化能力麵前,依舊被輕易地分解、吸收。
一股微不足道的、暖烘烘的能量流入體內,幾乎無法撫平它那深不見底的饑餓感,甚至還引起了它生理上的一絲反感。
但風信子控製住了自己。
當整根雞肉腸被完全“吃”掉後,它甚至刻意地、讓自己身體的紅色變得更加鮮亮了一絲,體表也散發出一種滿足的、微微發熱的能量波動。它用最柔軟的觸手尖,輕輕地、安撫性地,碰了碰吳桐停在紙箱邊緣的手指。
它在用行動告訴他:我很喜歡。謝謝你的投喂。我很滿足。
而這一切,都隻是一個捕食者,為了更好地麻痹獵物,所做出的最冷靜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