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憑般般央求,嬴政下次出門,仍舊沒有帶著她。
喚春沏了新茶,緩步進來擱下,又行了一禮,“自打上回燕太子登門拜訪,公孫就不愛帶小娘一同出門了。”
龐氏嗬嗬笑出聲,拂開茶葉抿了口,朝朱氏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朱氏侍奉婆母,伴她說些閒話解悶,原也是枯坐,乍然聽喚春進來說了這話,不免得意些,“他這是防著燕太子呢。可惜般般不諳世事,又是個隻認臉兒的,當初月姬與政兒歸家,她瞅見他的臉就走不動道了,我說她丟臉,阿修還不許我說。”
龐氏承認,“政兒隨月姬,相貌生的好,來日定然豐神俊朗。”
“我姬家的兒女吃穿不愁,愛重相貌也無妨。就是你,也是邯鄲萬裡挑一的美人呐。”她指著朱氏調笑。
朱氏臉頰一紅,頗為羞澀,“我想著,合該請些先生好好教一教她,再過兩月她便六歲,早些學著管家不是壞事,阿母的意思呢?”
龐氏支著額頭,沉吟片刻,“ 近些日子她跟著政兒學東西。”
朱氏頷首,“般般如何阿母還不曉得麼?懶憊的很,政兒一慣偏疼她,也不過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罷了,倒是於歌喉方麵有些天分,唱得不錯,月姬誇了數次呢。”
龐氏歎了口氣,搖頭,“還是要學的。”
她若有所思的揉著太陽穴,“為人姬妾,與為人正妻大大的不同,更遑論……”
一王之後是擁有實權的。
朱氏神情微微變,還未說話,龐氏擺了擺手,“罷了,先讓政兒教著她罷,她還小呢,早早與政兒分開,因小失大就不好了。”
話至此,朱氏徹底明了婆母亦有令般般複刻月姬之路的打算,安國君身子骨不好,就算能即位,也坐不穩幾天,到時候王位九成九是公子異人的。
月姬胸有溝壑,異人迷戀她。
到時候,秦國的後宮還不是由月姬和般般這一大一小兩位趙姬說了算?
當然 ,這隻是目下婆媳二人對未來的美好暢想。
話鋒一轉,龐氏目光落在朱氏的小腹,“般般竟也六歲了,你該給她添個弟弟妹妹了,我看你的身子也沒問題,是刻意避孕?”
朱氏一驚,慌亂否認,“沒有。”婆母之言,兒媳沒有不聽的道理,朱氏收眉斂目,恭恭敬敬答應下來,“是該要孩子了。”
朱氏走後,喚春勸道,“您何必這樣直白,夫人聽了不會高興的。”
“再委婉,她隻會裝聽不懂。”龐氏哼笑一聲,“這是為了她好,朱氏貌美目光卻不長遠。”
“早些再生個孩子,跟般般培養培養感情,來日若她有大造化,也能拉一把弟弟妹妹。就算不說這個,姬家家大業大,般般日後若是跟著政兒走了,也要有個人分擔阿修的重擔,隻有一個孩兒怎麼能行?”
“阿修的父親去的早,他一路走來苦的很,我這個做母親的總要疼他。”
“我不說讓阿修納妾已是對她足夠的好,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般般跟著姬修在外瘋玩了一天,回來連著喝了兩罐子的梨水,要用晚膳才發覺朱氏哭了許久,她趕緊跑過去抱住她的腿,“阿母?”
“阿母你怎麼了?”
朱氏摸摸女兒的丱發,揉揉捏捏,“阿母無事,隻是心裡苦的很。”
“阿父欺負你了麼?”般般一個勁兒的追問,大有要替她做主的架勢,小手捏的梆硬。
“沒有。”朱氏破涕為笑,“你阿父哪裡敢。”
姬修對朱氏絕無二話,兩人感情好,出嫁前朱氏嬌生慣養,因此有些不能忍受在婆母膝下伏低做小的滋味。
終究是婆母,而非親母,怎會心疼她誕育孩兒的苦楚。
當年朱氏生般般,胎位不正,出了些意外,那份撕心裂肺的疼痛她曆曆在目,做了雙月子才調養過來,由此她對生孩子有了陰影。
可龐氏與丈夫都想讓她再生,說的也有道理,她不是不懂。
晚上,般般不放心,睡前過來請安。
紫蟬攔下了,說他們有要緊話要說,早已經無礙了,哄了她離開。
她走前隱隱聽見姬修溫柔哄朱氏的聲音,說什麼我聽你的,我定然支持你的決定,彆管她。
聽不到牆角,般般唉聲歎氣,去尋了表兄。
“老遠就聽見你歎氣。”嬴政穿著中衣檢查她的神態,“怎麼了?”
般般摸摸腦袋,也說不上來,她隻是在學紫蟬。
“表兄已經睡下了麼?我是不是打攪你了?”她扒著門簷往裡麵瞅,嬴政的屋子一向乾淨整潔,就連床榻也沒有淩亂的,冷冰冰,一看就不好睡。
“沒有,隻是梳洗了一番。”嬴政讓她進來,“你從主院過來?”
“你怎麼知曉?”般般疑惑。
她打扮的肥了一大圈,一看就是長輩給她穿的,她雖然才六歲,卻已經有了愛美之心,不愛穿的厚,穿鬥篷時還會特意掀開一角,露出腰身臭美。
“猜的。”嬴政說,“既然不困,來溫一下課。”
“……”啊啊啊啊!
“我困了我困了。”她一股腦滾上表兄的床榻,“困得走不動道了,大腦一片漿糊,我睡著啦!”
“般般。”
他嚴肅叫她的名字,態度不見有轉圜的餘地。
般般懨懨然坐起身,不敢再裝睡,“那好吧。”
跟他一起到書桌前坐下,她悶悶然,小小的疑惑,“表兄怎麼不疼我了?”
“今日你午後跟舅父去商鋪玩,又去吃了茶聽了說書的,混玩一整日,什麼都不曾學,要你睡前溫習一下昨日學的東西,便是我不疼你了?”嬴政皺著眉頭,不悅道。
搬搬被說服了,心甘情願的說,“那你替我研磨。”
兩人學了會兒,亥時一刻,從雲進來送夜補,今日的夜補是熬得軟爛的雞絲香菇羹,混了一些脆生生的茭白片。
“往日裡小娘睡得早,還是頭一次吃夜補呢。”從雲為兩人盛了,黃米麵餅也是新鮮出鍋的,裝點在盤子裡散發著熱氣。
“不吃也是好的。”般般雖然饞的緊,也知曉表兄為何每日都要夜補。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從雲注意到般般的視線,比劃了一下,“您比前些日子更高了。”後者是對嬴政說的。
“嗯。”嬴政晃動了腳腕。
這黃米麵餅的做法是按照般般的喜好來的,放了許多牛奶與糖,甜津津的。
侍候著兩個小主子吃完夜補,漱了口,從雲說,“明日吃魚,是新鮮運回來的鰻魚,你們早些歇息。”
嬴政對吃食一貫不上心,獨獨愛吃魚,聽了這話馬上應下了。
般般舉手高喊,“我要吃炙鰻魚,醬汁要澆的足足的,蓋在蒸飯上!”喊完亦步亦趨跟著嬴政,“表兄,外麵好冷,我不想走了。”
從雲微愣,下意識阻攔,“這怎麼行?”男女六歲不同席。
“好。”嬴政直接點頭,“有什麼妨礙的?我與表妹一向親近。”
從雲猶猶豫豫的功夫,般般已經滾上了他的床榻,鞋子被胡亂踢飛,蒙上被子隻露出一顆腦袋。
她完全做不了主,隻得去將欞窗拉下來,以免夜裡進風使兄妹倆著涼。
嬴政躺下來,一股淡淡的冷氣被溫暖的被窩消融,他安靜的平躺下,闔上眼睛。
般般自他躺進來就屏住了呼吸,看他沒什麼彆的反應,又想說話,“表兄,你熏香了?”
“不曾。”他抬起手臂聞了聞,“有何味道?”
“嗯!”她稍稍靠近,依偎在他肩膀邊,湊近嗅,“你好香呀,一股清香的味道,像酸酸甜甜的柰果。”
柰果便是般般熟知的蘋果,不過它與脆脆的甜甜的蘋果不太一樣,吃起來軟綿酸澀。
般般不太愛吃,但它聞起來特彆好聞,放著熏屋子是極好的。
嬴政無語,這她都能聞得到,狗鼻子嗎?
“傍晚時分從先生家裡回來,他贈了我兩顆柰果,還沒吃,你要吃麼?”
柰果是稀罕物,非王公貴族是吃不到的,昂貴的很。
姬昊喜愛嬴政這個學生,有好東西便惦記他。
“不好吃,酸澀的,一點也不甜。”般般撇嘴。
她往他懷裡鑽,他側身輕輕拍她的肩膀,也沒什麼哄孩子入睡的技巧,生澀的很,“般般,上回你說的紙,是怎麼製作的?”
般般略呆,沒想到他忽然問這個,緩緩眨眼,“啊?”
“就是你說的那種很脆的紙。”嬴政提醒她。
“竹簡與布帛的確不甚方便。”他想起姬昊家裡的藏書,其實也沒有多少,動輒幾屋子。
般般努力回想,不太確定,“我不知道呀。”
“好像是用樹皮,棉麻,木頭做的吧,”她說,“我是做夢夢到的,夢裡的人用紙寫字,寫了還能擦掉呢。”
樹皮木頭怎麼可能做成薄薄的東西?
嬴政陷入沉思,至於能擦掉,更是匪夷所思。
“夢裡還有什麼?”他追問。
般般猶豫,“那隻是奇怪的夢,你信我說的?”
嬴政毫不猶豫,“不試試怎麼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也經常做奇怪的夢。”他摸摸她的小臉讓她閉上眼睛,“夢裡有一個老頭,那是我的祖父。”
“表兄的祖父長什麼樣子?”
嬴政沒回答,反而笑了一下。
“你笑什麼?”
他笑他說夢到沒見過的祖父,她就真的信了,還問長什麼樣子。
笨蛋一個。
“日後旁人跟你說的話,不要信,要多想一想。”清清嗓,嬴政將她的腦袋按在懷裡。
“表兄對我說的也是嗎?”般般悶悶的問。
那當然不是。
“表兄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