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背著工具箱的小老頭被火急火燎的駕了過來,手裡猶攥著毛筆,一瞧見長春花的模樣,他也不氣了,瞪大眼睛湊近檢查。
嬴政半蹲下,與小老頭平視,“先生可知這花是怎麼了?”
花匠撫撫長須,格外納悶,“倒是知曉。”
“這是黑斑病,”沉吟片刻,他發問道,“這株長春花,老朽記得小娘提過,是在河道邊挖的?”
般般連連點頭,一同蹲下。
嬴政微微蹙眉,“可是有什麼不妥之處?”
花匠歎了口氣,說這便是了,“沒記錯的話,那一整條街坊羅列幾處匠坊,還有鍛造屋,有犯懶的將廢水傾倒,那一片的長春花原本冬季前就染病了,隻是大雪覆蓋,倒也不顯。”
般般大驚,立馬扒拉表兄的手腕,“啊?那廢水對人體可有什麼妨礙,我表兄徒手挖的呢,病菌可會過人?”
花匠失笑,安撫道,“不會過人,小娘安心。”
“長春花早已染病,病菌在植株上過冬,潛伏著,”他娓娓道來,“一到雨季炎熱時便多發泛濫,昨夜下了一場大雨,近來也著實酷熱。”
話說的嚴重,倒不是不能治。
花匠三下五除二,將染病的葉子與根莖剪除,調了些乳白色的汁子澆灌。
般般一連數日守著長春花,飯也進的不香了。
“原本想著開花後結果,我還學了如何製易於保存的花種,到時候把長春花種滿庭院呢。”她如同打了霜的茄子,懨懨然的蹲在光禿禿的花前。
姬長月摸摸她的丱發,“能治好還不高興啊?”
“可是又要養許久了。”她怎麼著也高興不起來,瞧見月姬就想起來數月前聽到的那場對話,猶豫半晌,終究是攔不住好奇心,“姑妹,你繡好同心結了嗎?”
姬長月板著臉,“你怎的什麼都曉得?不是說了沒有偷聽?”
“……”哎呀,露餡了。
“我…”她支支吾吾,依偎在她手臂邊撒嬌,“般般也是擔心姑妹。”
點點她的鼻尖,姬長月道,“你大母神通廣大,早已將同心結送到了我夫君手中,他心中還有我,隻是要我再等候些日子,來日派人來接我與你表兄。”
“你不生氣嘛?”
“生什麼氣?”
“我阿父說姑妹的丈夫又有彆的妻子了。”
“那不是他的妻子。”
姬長月笑意變淡,捏了捏她的小臉,“等你長大後就曉得了,隻守著一個女人的男人是沒有的。我們啊,不求專情,隻求用情。”
般般下意識反駁,“我阿父不是隻有我阿母一個嗎?”
朱氏生不出兒子,龐氏豈會什麼都不做?現下姬家隻有朱氏一個主母,來日就不一定了。
不過這些姬長月不好直說,一則般般隻是個孩子,也聽不懂,二則她是朱氏的親女兒,說這些做什麼。
“好好好,你阿父阿母當然天作之合,旁人插不進去。”她這樣哄了幾句。
嬴政發覺,最近這些日子表妹特彆喜歡觀察朱氏與姬修。
今日一起用膳,姬修要去商鋪查賬,定好了的時間不好反悔,外麵淅淅瀝瀝絲雨如柱,朱氏替他理了理衣領,囑咐他讓車夫行的慢些。
姬修問她可有什麼想要的,一同買回來,“昨夜聽你說的金羚釵,我覺著與夫人甚是相配。”
朱氏嗔怪他,低語些什麼。
不知說了什麼,姬修竟傾身過去,朱氏忙推搡他,說孩子們都在呢。
嬴政收回視線,支起手臂摸了摸額角,目光略有尷尬的看著桌上的菜色,寬袖遮擋住了那對夫妻。
他不看,般般卻是看得目不轉睛,眼瞳裡儘是好奇和懵懂。
“…”他壓低聲音,“般般,你吃飽了麼?”
她沒說飽了還是沒飽,抓了兩隻溫熱的奶餑餑跳下飯桌,跟他一同出去。
嬴政走得快,想快些到彆院。
般般慢慢走不動了,她邊走邊吃奶餑餑,拿不住兩個,就想分一個給他。
“我不吃。”嬴政摸了一下她圓圓的肚兒,有些納悶她怎麼還能繼續往嘴巴裡塞。
“那我還沒吃完飯呢,表兄這樣著急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沒什麼要緊事,”他問她,“你沒瞧見你阿父與阿母在忙麼?”
般般眨眨眼睛,“啊?”
“日後再撞見,趕緊出來。”嬴政放慢腳步,牽起她的手,她手掌心儘是奶餑餑留下的渣渣,於是替她拍了拍。
“我是阿父與阿母的女兒,有何不能看的,他們是在親嘴,又不是在做彆的。”
“……?”
不知道是該驚愕她說的話,還是驚愕她的直白。
“你知道…親嘴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般般自認不是六七歲的小孩子,她前世可是十歲呢,比表兄大三歲,“是相愛之人能一起做的事情!”
說著她洋洋得意,“表兄一定不懂吧?我比表兄懂得多。”
“愛?”嬴政古怪的上揚語調,目光自她的笑臉上逡巡而過,故意道,“我的確不懂,你教我。”
其實她也不大懂,但這種時候怎麼能唱衰自己呢?
“哎呀,就是想要永遠在一起,每日一起用膳、一起玩耍、一起睡覺,死了也要埋在一處。”
“?什麼死不死的,休要再說這個字。”
他黑漆漆的眸子嚴肅起來還挺嚇人的,般般捏捏他的手,“就是隨便舉個例子呀。”
“你懂得這樣多,”不知道在哪裡懂的,“可是有了所愛之人?”
般般搖搖頭,“沒有,”她後知後覺,“我在畫本上看到的,你信嗎?”
“信。”看不出信沒信。
“我不是你所愛之人嗎?”嬴政追問前個問題,“我們每日一起用膳,一起玩耍,一直在一起,你午後都是在我的屋子裡歇晌的,也算是一起睡覺。”
般般愣住,不大確定,“算嗎?”她迷惑的摸摸腦袋。
“算。”嬴政篤定的點頭。
“好吧。那表兄呢?”
“我所愛之人當然是你和我阿母。”
說的有道理…
般般轉而張開手臂央求他,“我走不動了,表兄背我。”
嬴政矮下身子,她立即歡撲上去,小手勾住他的脖頸,乖乖伏在他的肩頭,“表兄對我真好。”
到了彆院,他教她學開蒙要訓,這書數日前她就開始學了。
如今般般已經會寫字,將將努力拿捏住毛筆下筆的力道,字形不大好看,朱氏說她寫的是毛毛蟲爬行,姬修說暈成一塊兒像黑煤炭,辨不出是什麼字。
般般嘟囔,“能怪我麼?不是在竹簡上寫字就是在布上寫字,不暈開才怪呢,要是有紙就好了。”
要是有鉛筆就好了!
“何為紙?”嬴政皺眉新奇發問。
這著實問倒般般了,她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神情充滿了希冀,“就是…薄薄的,能折疊能固定的東西,極易上色,不像布軟趴趴,脆脆的還能撕開。”
姬修笑話她神思妙想,說這世界上哪裡有這種東西,定是她想逃脫練字的借口。
般般苦哈哈,有話說不出,她還算機敏,知曉重生、穿越這種事情不能輕易說出口,古代人迷信,說不定要將她架上火堆烤了。
好在她是小孩子,平日裡隨便說點什麼壓根沒人信,隻當她是童言無忌,畢竟很多小孩子會編詞兒,表述不清的。
苦熬了一個多月,長春花完全被治愈,般般狠狠鬆了口氣。
她叫人鑿了一頂寬大長方形的花盆,比著馬槽來的,將花槽擺在屋簷下,單獨撒了些新的花種進去。
臨近秋季,樹葉泛黃,院子裡架起了一架秋千,她要摘花裝點,被嬴政攔了下來。
“日日春的花汁有毒,你勿要觸碰。”
“還有,你不是說要曬乾花為我繡一個花包?”
般般心虛,“繡了繡了,表兄不要心急呀。”她那狗吃屎的女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拆了繡繡了拆,好幾個月了也沒繡成一塊小布。
“這汁水真的有毒嗎?”她快速轉移話題。
嬴政看了她一眼,慢悠數秒,“你不信我?”
她泄氣,乾脆擺手,“那算啦。”
嬴政搖搖頭,“把你的鈴鐺解下來。”
她問要做什麼,他引著她坐下,“新鍛造了一隻鈴鐺,一串三顆剛剛好。”
般般呆住,任由他替自己解開腳腕上的紅繩,“表兄,你哪來的錢呢?”
將嶄新的金鈴鐺串上,他頭也沒抬,纖長的眼睫於眼瞼下投出一小片的陰翳,“為趙的質子們才學參差不齊,卻個個有錢。”係好,他直起身揚起眉梢,無不蔑視,“從他們手裡撈錢,頗為簡單。”
般般見他這麼說,拍手稱快,“表兄真厲害,我還想要一條掛脖子上的。”
嬴政一口答應,片刻都沒猶豫,“這有何難?你的生辰快到了,屆時表兄送你一條最漂亮的珠子。”
般般心下高興,撲過去摟了他的脖子撒嬌,“表兄要說話算數!我最喜歡表兄了!”
“算數!”他輕拍表妹的後肩,將她抱在懷裡。
身側是台階,他怕她站不穩滾下去。
般般好奇那些表兄口中的質子,但表兄近來每次出門都不許她跟著。前些年他還不怎麼出門,她實在想跟著,他不帶她,她也沒辦法。
她還想見一見太子丹呢,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變得更好看呢。
表兄也很好看,但表兄不怎麼愛笑。
唉,表兄真好看呀。
她一時高興,垂涎他白淨的臉龐,湊近‘吧唧’一口親在他的臉頰上。
他微僵,眼瞳裡倒映出表妹憨態活潑的小臉,略略猶豫後,也學著她的模樣低頭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