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縣衙內的隱巒不同。
曲陽城中另一處宅院,氣氛卻壓抑得像是靈堂。
城內有頭有臉的士紳望族,此刻都聚集在這裡。
一個個麵如土色,坐立不安。
城頭那十一顆懸掛的人頭,他們都看見了。
城外那山呼海嘯般的殺聲,他們也都聽見了。
“王兄,這……這可如何是好?”
一個穿著綢緞的胖子,用袖子擦著額頭的冷汗,聲音都在發顫,“那趙鋒,分明就是個瘋子!連宰相的公子都敢惹,他還有什麼不敢乾的?”
被稱作王兄的老者,是城中最大的糧商。
他端著茶杯的手微微發抖,茶水都灑了出來。
“怕什麼!”
一個年輕人猛地站起來,臉上帶著幾分不屑,“魏公子是什麼身份?當朝宰相之子!他爹門生故吏遍天下!那趙鋒殺一個使者是立威,他敢動魏公子一根汗毛試試?借他十個膽子!”
“可……可浚遒縣的事情,你們忘了?”
有人小聲反駁,“聽說那些反抗的人,都被趙鋒的手下掛在了城牆上晾成了肉乾……”
此言一出,堂內瞬間死寂。
是啊,趙鋒的凶名。
是踩著一顆顆人頭傳過來的。他可不是什麼講道理的人。
那王姓老者放下茶杯,長歎一聲,終於開了口:“諸位,事到如今,爭論這些已經無用。”
他環視一圈,沉聲道:“那群京城來的公子哥,是指望不上了。我們若是給他們送糧送錢,助他們守城,等城破之日,趙鋒必定會清算我等。”
“可若是不幫,魏公子怪罪下來……”
“糊塗!”
王老者一拍桌子,“魏公子能不能活過明天都兩說,我們得為自己,為家族的活路著想!”
他壓低了聲音,眼中閃過一絲精明:“我的意思是,從現在起,咱們各家各戶,大門緊閉,誰來叫門都不開!不給錢,不給糧,更不出人!就當這城裡沒我們這些人!”
“趙鋒要打,就讓他跟那群公子哥打去!我們不摻和,等城破了,趙鋒要清算,也找不到我們頭上。說不定,還能留下一條性命。”
眾人聞言,先是一愣。
隨即紛紛點頭,眼中都亮起了求生的光芒。
對!不摻和!
讓他們狗咬狗去!
隻要能活下來。
什麼魏公子,什麼朝廷,都他娘的是狗屁!
……
就在曲陽城內人心惶惶之際,距離曲陽百裡之外的官道上。
一隊十餘人的騎兵,正不緊不慢地晃悠著。
他們身著京城禁軍的服飾,胯下的也都是神駿的北地良駒。
可那行進的速度,比趕集的老牛快不了多少。
“頭兒,你說咱們這麼晃悠,等到了曲陽,那幫公子哥是不是都涼透了?”
一個年輕的禁衛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問道。
為首的隊率是個三十多歲的老兵,他瞥了那年輕禁衛一眼。
嘿嘿一笑:“涼透了才好,省得咱們費事。”
“可陛下不是下了旨,讓我們快馬加鞭,務必將魏公子他們追回來嗎?”
“下旨?”
老兵嗤笑一聲,壓低了聲音,“你小子還年輕。出來前,司禮監的王高王總管,是怎麼跟咱們說的?”
年輕禁衛想了想,學著太監的腔調捏著嗓子道:“王總管說,‘幾位爺,路上辛苦,務必……要保重身體,莫要累壞了馬匹呀’。”
“這不就結了!”
老兵一拍大腿,“什麼叫‘莫要累壞了馬匹’?就是讓咱們慢點!”
“最好是慢到那群小祖宗把天捅個窟窿,咱們再‘恰好’趕到!”
旁邊另一個禁衛也湊了過來,笑道:“頭兒說的是。你想想,那十二家,哪個不是盤根錯節?陛下早就想動他們了,隻是沒個由頭。現在好了,他們自己上趕著去給反賊送人頭,陛下怕是做夢都要笑醒了。”
“嘖嘖,這叫借刀殺人啊。”
“可不是嘛。咱們這趟差事,明著是追人,暗地裡,是給人家送葬呢!”
一行人說說笑笑。
渾然沒把這趟“緊急軍情”當回事,反而更像是一趟公款郊遊。
……
兩日時間,轉瞬即逝。
卯時。
天還未亮,星辰未隱。
曲陽城外的趙鋒大營,卻已經醒了。
數萬人的營地,沒有一絲喧嘩。
隻有篝火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夥夫們攪動大鍋時發出的悶響,以及士兵們默默穿戴甲胄的摩擦聲。
一種冰冷而又肅殺的寂靜,籠罩著整個大營。
營地中央的空地上,一排排嶄新的攻城器械。
如同蟄伏的巨獸,在晨曦前的黑暗中,散發著冰冷的寒意。
撞車、雲梯、井闌……
數量比以往任何一次攻城都要多得多!
這些器械,很多地方的木頭還帶著新茬。
甚至能看到上麵浸染的血跡。
那是兩天兩夜不眠不休趕工的士兵們,磨破了手掌留下的。
每一根木頭,每一條繩索,都灌注了他們滔天的怒火和複仇的決心。
帥帳之內。
趙鋒正在親手披甲。
冰冷的鐵甲一片片覆蓋在身上。
帶走了他身體的溫度。
卻讓他的眼神愈發銳利。
淩倉和趙大牛站在一旁,默默地替他整理著每一個細節。
沒有人說話。
當最後一根束帶係緊,趙鋒站起身。
他不再是那個喜歡坐在地圖前運籌帷幄的統帥。
而是一柄即將出鞘的,飲血的利刃。
他走出帥帳。
帳外,大軍已經集結完畢。
每一個士兵的臉上,都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可那平靜之下,是即將噴發的火山。
趙鋒翻身上馬,緩緩走到大軍陣前。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又堅毅的臉龐。
緩緩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