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夏抬起頭,“什麼意思?”
許皎皎手上捏著雞塊,嘴邊一圈紅彤彤的醬料,聲音更小了,“我爸爸之前被警察叔叔抓走了。”
小姑娘說的有些猶豫,像是覺得有些丟臉,但眼裡滿是對她不設防的信任。
蘇夏呼吸都停了一下。
先入為主實在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許家兄妹並不像她一樣跟母姓,在兩輩子的記憶裡,許霽青從來沒提起過父親,也很明顯排斥相關話題,即便是他們的婚禮,甚至後來許霽青去世,林月珍的身邊也沒有出現過什麼男人。
於是,她就想當然地以為林月珍是喪偶,單親把兩個孩子拉扯大。
如果許霽青的父親之前是在坐牢……
那許霽青棄考國賽,高考曠考的那一年,他在哪?
之後又去了哪?
那些原本毫無頭緒的問題一個個地浮現在腦海,答案蒙了層紗,隱約一點眉目,但又看不清。
年關將近,恭喜發財的背景音樂裡,餐廳的空調嗡鳴,吹下乾燥的熱風。
蘇夏心臟頂著胸腔在跳,一下比一下快。
她咽了咽口水,“警察為什麼把他抓走?”
“因為他打哥哥。”
蘇夏眉頭緊蹙,“打得……”
打得很嚴重嗎,她想問。
又覺得根本就是廢話。
關起門來教訓孩子,因為動靜太大驚擾了鄰居,民警到了一般也就是訓誡兩句,帶回所裡了不起了。
可許霽青的父親坐了牢。
許皎皎大眼睛黑白分明,好像看得透她心裡想的東西,跟小大人似地,挑著軟話安慰她,“警察陪哥哥去了醫院,去了醫院就不疼了。”
“我哥哥說,我們很厲害,一點都不可憐。”
許皎皎觀察了她一會,手肘撐著桌麵,小手湊到蘇夏耳邊,“夏夏姐姐,告訴你一個秘密,把爸爸抓走是我和哥哥商量好的。”
蘇夏愣了兩秒,“怎麼商量?”
許皎皎停頓片刻。
“那天媽媽守著店沒回來,爸爸出去喝酒,哥哥說他九點肯定能回來,讓我彆睡覺。”
“哥哥坐在客廳裡等爸爸,讓我躲在房間裡,一到九點半就打電話給警察局。”
“然後呢。”蘇夏出了一手心汗。
小丫頭看著蘇夏,突然有些緊張,很為難似地,“我怕我說了你就不喜歡我了。”
“絕對不會,”蘇夏說,“我也不會告訴彆人。”
“就是……哥哥給我寫了一個帶拚音的紙條,讓我接通電話之後數兩秒,照著念。”
許皎皎小聲回憶著,“說我是許皎皎,我聽不見。我家住在陽光花園三號樓,二單元四樓東,爸爸在打哥哥,哥哥流了好多血快死了,叔叔阿姨快點來救他。”
看見蘇夏發白的臉色,許皎皎連忙拉住她的手,“沒事的姐姐,都是假的,我和哥哥把警察叔叔騙了。”
蘇夏心跳快得要從喉嚨裡蹦出來。
冬日暖陽之下,許皎皎的耳朵圓乎乎的可愛,一圈小朋友特有的小絨毛。
她今天紮了頭發,換上了新的定製助聽器,小得幾乎看不見,乍看上去和彆的正常孩子沒有什麼不同。
要很仔細地盯著耳朵看,才能看見一點點金屬質地的光。
蘇夏有些失神。
她想問那句“都是假的”範圍有多大,然而一對上許皎皎天真的笑,這個問題變得艱澀無比,問不出口了。
猶豫片刻,她換了個措辭,“你哥那天……怎麼樣?”
“哥哥說他沒事啊。”
“那你看到什麼沒有?”
許皎皎搖了搖頭,“我要聽他的話,不能開門的。”
蘇夏抿唇,“外麵……沒有什麼聲音嗎?”
“也不是都是假的啦,其實我那時真的聽不見,不知道電話那頭聽見沒,就念了好幾遍。”
許皎皎撓了撓頭,想想又有些懊惱,“警察阿姨後來打開門,把我接走了,家裡誰都不在。”
她那時候太小,給幼年兒童的助聽器都太貴了,林月珍支付不起。
許霽青就一直跟她用小本子交流。
哥哥的字很漂亮,寫拚音都好看,就是騙警察叔叔不好。
去公安局的警車上,許皎皎的心怦怦跳,兩手摸進書包,偷偷把本子紙最後一頁撕成了碎片,順著車窗縫揚了。
蘇夏好久沒說話。
許皎皎歪著臉看她,小心翼翼地,“夏夏姐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很壞啊?”
“沒有,一點都不壞。”
蘇夏揉揉她的頭,低頭整理了一下表情,把另一小盒糖醋醬也給她撕開,正想追問些什麼,許霽青端著盤子走了過來。
兩杯熱飲,一杯放在許皎皎麵前,一杯給她。
許皎皎本來還挺開心的,興衝衝直起身把杯蓋掀開,看見裡麵的東西又蔫了,“我都已——”
“少說點話。”
“寒假作業寫完了?把你今天的奶喝了。”
許霽青語氣很平,轉向蘇夏這邊時,冰涼的手指無意間碰了一下她的,“你陪她一起。”
蘇夏隱約有點明白他的意圖,可心裡亂糟糟的,還是剛才聽來的秘密。
“我、我剛剛吃撐了,喝不下。”
“那就等會喝,”許霽青淡淡道,“先放這涼著。”
明明是關心的動作,許霽青表情卻很冷淡,不怎麼看她,仿佛又回到了剛見麵那天。
蘇夏沒見過心裡這麼能藏事的人。
與其說城府深,不如說許霽青的心本身就是一座城牆,很厚很硬,高得看不見一絲光。
他表達在乎的方式,就是什麼都替你扛了,然後輕飄飄一句“我沒事”。
她突然有些為他難過。
這一年,肯德基的熱牛奶五塊錢一杯,許霽青磕凹了的礦泉水瓶用了至少半年。
蘇夏一手心的汗還沒消,被紙杯捂得發燙,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我穿的可厚了,這裡熱風吹得很猛,你那邊是不是沒空調,拿著暖手吧。”
“給你的,不要就倒了。”
許霽青目光在蘇夏臉上稍一停留,頓了一下, 轉身朝著補課那桌走。
他中間過來這麼一趟,好像就是為了打斷她們一句,牛奶可能隻是個借口。
直覺告訴她,許霽青是不想讓彆人知道太多自己家裡的事的。
蘇夏其實還有好多想問的問題。
他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手上的傷是那時候弄的嗎,他和許皎皎將來準備怎麼辦……
最終還是閉上嘴,一句都沒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