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號”艦腹深處,龐大的綜合整備艙此刻被臨時征用為聚集之所。
冰冷的金屬甲板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
沒有整齊的隊列,沒有光鮮的鎧甲,隻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飽經戰火蹂躪的灰暗與血色。
三十萬零五千人。
這個數字,此刻化作了眼前這無邊無際、沉默佇立的人潮。
他們如同從地獄熔爐中剛剛爬出的殘兵敗將。
夙銀鎧甲上布滿了刀痕劍孔、能量灼燒的焦黑與乾涸發黑的血跡,許多地方扭曲變形,甚至能看到內裡破損的維生管線。
潔白的羽翼不再光潔,羽毛淩亂、折斷,沾染著血汙與星塵的混合物,如同被暴風雨摧殘過的旗幟。
幾乎每個人的臉上、手臂上,都纏著滲血的繃帶,或是帶著尚未愈合的恐怖傷痕。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消毒藥水的刺鼻氣味、金屬燒灼後的焦糊味,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與傷痛。
空間巨大,卻寂靜得可怕。
隻有傷員壓抑的呻吟、粗重的喘息,以及戰艦引擎低沉的嗡鳴在空曠的艙壁間回蕩。
絕望如同無形的濃霧,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他們剛剛逃出怒海的血海,但前路是更加深邃無邊的黑暗。
家?
文明?
王?
秩序?
所有曾經支撐他們戰鬥的信念,都已崩塌。
他們是誰?
要去哪裡?
未來在哪裡?
巨大的迷茫和失去一切的虛無感,幾乎要將這最後的星火徹底吞噬。
就在這時,整備艙儘頭,那連接著上層艦橋的厚重閘門,在液壓裝置的嘶鳴聲中,緩緩開啟。
一道身影,踏著沉穩而略顯疲憊的步伐,出現在閘門後的高台之上。
是鶴風。
他並未刻意更換新的戎裝,身上依舊是那件在怒海血戰中飽受摧殘的軍團長級夙銀鎧甲。
銀色的甲葉早已失去了光澤,被無數道縱橫交錯的劍痕、凹坑和焦黑的灼痕所覆蓋,左肩窩處,厚實的繃帶下隱隱透出血跡。
他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眉宇間凝聚著揮之不去的沉重,甚至能看出失血後的蒼白。
但當他踏上高台,站定身形,目光掃過下方那無邊無際的、傷痕累累的袍澤時,一股無形的、如同萬載寒鐵般堅不可摧的氣勢,瞬間從他傷痕累累的軀體中勃發出來!
他站在那裡,沒有言語,卻像一座拔地而起、刺破絕望濃霧的孤峰!
一個傷痕累累卻依舊擎天立地的圖騰!
所有疲憊的目光,所有迷茫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如同鐵屑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釘在了那道身影之上!
死寂的整備艙內,隻剩下更加粗重的呼吸聲和心臟劇烈搏動的回響。
鶴風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那目光深邃、冰冷,如同宇宙深寒,卻又仿佛蘊藏著能點燃星河的熔岩。
他看到了斷臂的戰士用僅存的手緊握著殘劍;
看到了失去雙腿的袍澤被同伴攙扶著,眼中卻依舊燃燒著不屈;
看到了無數雙布滿血絲、充斥著傷痛、迷茫卻又死死盯著他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血腥與金屬氣息的空氣仿佛帶著沉重的力量。
當他開口時,那沙啞、低沉、甚至帶著一絲金屬摩擦質感的聲音,通過遍布整備艙的擴音器,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角落,如同冰冷的戰錘,狠狠砸碎了死寂:
“將士們!”
三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瞬間在所有人心頭掀起狂瀾!
“我們——失去了什麼?!”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靈魂的悲愴與控訴,回蕩在巨大的空間裡:
“我們失去了天宮號!”
“失去了那曾經象征著無上王權的金色殿堂!”
“它如今,不過是怒海深處一堆燃燒的殘骸!”
“我們失去了華燁王!失去了那位我們曾宣誓效忠、為之浴血的天使之王!”
“他,已淪為階下之囚!向敵人搖尾乞憐!”
“我們失去了蘇瑪麗將軍!”
“失去了第一軍團!”
“失去了無數並肩作戰、同生共死的袍澤兄弟!”他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指向下方的人群,指向那無聲訴說著慘烈犧牲的累累傷痕。
“看看你們身邊!”
“看看那空出來的位置!”
“二十二萬兩千!”
“整整二十二萬兩千名和我們一起突圍的兄弟!”“他們的血,染紅了怒海!”
“他們的骨,築成了我們逃生的路!”
“他們的英魂,此刻正注視著我們!”
每一個數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得人胸口發悶,眼中酸澀。悲憤與哀傷如同實質的潮水,在人群中無聲地湧動。
鶴風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如同壓抑著萬鈞雷霆:
“我們失去了家園!曾經的天使文明,那大一統後我們幻想中的和平樂土,如今已被女天使占據!”
“她們將我們斥為‘天渣’!要將我們的名字,從天使的曆史中徹底抹去!”
“要將我們的子孫後代,永遠釘在恥辱柱上!”
“天渣”二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瞬間點燃了所有人心底最深的屈辱與怒火!
無數雙眼睛變得赤紅,粗重的喘息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
“是的!我們失去了一切!”
鶴風的聲音如同受傷雄獅的怒吼,響徹全場。
“王權!”
“秩序!”
“榮耀!”
“家園!”
“袍澤!”
“我們輸得一敗塗地!”
“輸得徹徹底底!”
他猛地停頓,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巨大的壓力籠罩著每一個人,絕望幾乎要將最後的星火撲滅。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鶴風的聲音陡然一轉,如同劃破黑暗的驚雷,帶著一種斬斷枷鎖、向死而生的決絕力量,轟然炸響:
“但是——!”
“將士們!抬起你們的頭!”
“睜開你們的眼睛!”
他猛地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整個宇宙:
“看看!我們還活著!”
“我們——三十萬零五千名天使的男兒!”
“還站在這冰冷的甲板上!”
“我們的心臟,還在跳動!”
“我們的熱血,尚未流乾!”
“我們失去了腐朽的王座,卻掙脫了束縛的枷鎖!”
“我們失去了虛假的秩序,卻看清了生存的本質!”
“我們失去了所謂的家園,卻贏得了選擇未來的權利!”
他的聲音如同熔岩般滾燙,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智慧:
“王命不可違?將士不可負?”
鶴風的聲音充滿了冰冷的嘲諷,重複著那句曾經冰冷拒絕凱莎、也束縛了他近萬載的箴言。
“如今,王已為囚,命在敵手!”
“那所謂的‘王命’,不過是敵人脅迫下的一紙空文!”
“一句笑話!”
“它有何資格,再命令我等赴死?!”
“而‘將士不可負’!”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到極致,帶著無上的莊嚴與力量,如同宣誓般響徹雲霄。
“這才是我鶴風,今日站在這裡,唯一信奉的鐵律!”
他覆蓋著戰甲的手指,用力地、一個一個地點過下方的人群:
“負你們所托!負你們所信!”
“負你們用血肉為吾等鋪就的生路!”
“負那二十二萬兩千雙注視著我們、期盼著我們活下去、帶著他們的意誌走下去的英魂之眼!”
“這——才是不可負!”
“這——才是吾等必須扛起的責任!”
“這——才是支撐我們繼續戰鬥、繼續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整備艙內,死寂被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哽咽取代。
無數雙原本絕望迷茫的眼睛,此刻重新燃起了火焰!
一種被理解、被承認、被賦予神聖使命的悲壯感,在人群中瘋狂滋長!
鶴風的聲音變得如同星辰般深邃而堅定:
“我們不是逃亡的懦夫!”
“我們是火種!”
“是天使文明最後的脊梁!”
“是我們這個種族,延續下去的最後希望!”
“你們每一個活著的人!你們身上的傷!”
“你們不屈的戰魂!你們對袍澤的情誼!”
“這才是最寶貴的財富!”
“是任何敵人都無法奪走的、屬於我們天使男兒的——精神火種!”
他的話語,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為迷茫的航船指明了方向。智慧、血脈、資源、曆史、精神…這些被賦予“火種”意義的存在,瞬間驅散了虛無,賦予了這趟逃亡之旅神聖的使命!
鶴風的目光投向舷窗外那片深邃無垠的黑暗,聲音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悠遠:
鶴風猛地轉身,再次麵對三十萬將士,眼中燃燒著足以焚儘一切絕望的烈焰:
“今日!我們被舊世界拋棄!”
“被故土放逐!”
“前路看似黑暗無邊,死路重重!”
“但這黑暗!正是孕育著無限可能的一切!”
“它不屬於女天使!”
“不屬於腐朽的天宮!”
“它屬於我們!屬於敢於向黑暗進軍的開拓者!”“屬於在廢墟之上重建文明的先驅!”
他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帶著開創紀元的磅礴氣勢:
“故土已淪為焦土!舊路儘是死途!”
“那我們就去開拓新的疆域!”
“在宇宙的邊疆!在星海的彼岸!”
“用我們的雙手!用我們的智慧!”
“用我們的血與汗!”
“去建立一個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家園!”
“一個沒有壓迫!沒有不公!”
“讓所有天使都能昂首挺胸、自由呼吸的新秩序!”
“一個配得上我們犧牲!配得上我們血脈!”
“配得上‘天使’之名的——新文明!”
“我們不再是天宮的戰士!”鶴風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宣告一個舊時代的徹底終結,“我們是火種的守護者!是未來的開拓者!是——新紀元的奠基人!”
他猛地拔出腰間那柄在怒海血戰中飽經摧殘、布滿豁口甚至微微彎曲的“霸權”斷劍!劍身雖殘,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反射出冰冷的幽芒!
鶴風高舉斷劍,劍尖直指舷窗外那片浩瀚深邃的未知宇宙!
他傷痕累累的身軀挺立如標槍,聲音如同宇宙風暴般席卷整個整備艙,帶著最後的、不容置疑的決斷與號令:
“此劍雖殘!鋒芒猶在!”
“舊日枷鎖!今朝斬斷!”
“前路黑暗!我心為燈!”
“火種不滅!文明永續!”
“全軍——聽令!”
他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的力量,將最後的命令,如同戰鼓般擂響在每一個戰士的靈魂深處:
“目標——天城!奪取我們應得之物!”
“然後——!”
“隨我——”
“向深空——!!”
“向未來——!!”
“向救贖——!!”
“前進——!!!!!”
“前進——!!!!”
“火種不滅——!!!”
“向深空——!!!”
“向未來——!!!”
最後的怒吼,如同壓抑了億萬年的火山徹底爆發!
三十萬零五千個聲音彙聚成一股足以撕裂星河的狂潮!整備艙在聲浪中震顫!
絕望被徹底碾碎!迷茫被焚燒殆儘!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點燃的、近乎狂熱的信念與同生共死的決絕!
每一個傷痕累累的戰士,眼中都燃燒著新的火焰——那是希望之火!是複仇之火!
更是開創之火!
鶴風高舉斷劍的身影,如同烙印般刻入了所有人的靈魂深處。
他不再是敗軍之將,他是帶領他們向死而生、向未知而戰的——燎原之星!是黑暗深空中,指引方向的唯一燈塔!
艦隊引擎的轟鳴陡然加劇,仿佛也感受到了這股磅礴的新生意誌。
傷痕累累的鋼鐵洪流,承載著三十萬不屈的火種,撕裂了宇宙的寂靜,朝著那既定的目標——天城,朝著那養父箴言所指的“救贖之道”——深空,義無反顧地加速駛去!
十天後—————
十天的亡命奔襲,如同在天使文明的血管中逆行穿刺。
鶴風率領的殘破艦隊,如同一柄淬毒的冰錐,所過之處,留下的並非征服的榮光,而是文明的瘡疤與毀滅的餘燼。
一座座跨越星河、耗費無數代人心血建造的宏偉星門,在定向反物質炸彈的湮滅白光中無聲坍塌,化作扭曲的空間廢鐵,徹底堵塞了航道。
一條條穩定了數萬年的蟲洞隧道,被精確引爆的引力奇點擾亂,狂暴的空間亂流如同失控的星獸,將一切試圖通過的物體撕成基本粒子。
一道道連接繁華星域的大蟲橋,在連鎖能量過載的殉爆中化為宇宙塵埃,斷裂的時空紐帶如同垂死的巨蟒,在虛空中痛苦地扭曲、消散。
每一次引爆,都伴隨著艦橋內冰冷的倒計時和毫無感情的執行指令。
每一次毀滅的光芒在探測器屏幕上亮起,鶴風覆蓋著血汙和疲憊的臉上,肌肉都幾不可查地抽搐一下。
有些星門,比他年齡還大,是天使文明探索宇宙的古老豐碑。
有些蟲洞隧道,是他當年親自率軍打通、命名的戰略要道,上麵還刻著他麾下工程部隊的徽記。
這些耗費了難以計數的資源、凝聚了無數天使智慧結晶的宏偉基建,如今被他親手葬送。
比摧毀敵人的堡壘更痛苦的,是摧毀自己曾經守護、甚至參與締造的文明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