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琅怔愣了一瞬,小心翼翼地抬起臉,對上那雙沉靜明澈的眸子,他動了動唇,幾乎有些結巴:“沒、沒有。”
傷到也無妨的,鄔琅想。
他已經習慣了流血,習慣了忍痛。他隻是一件用來發泄的玩具,沒人會在意他的感受。
可眼前的長公主,那坐於馬背上,蹙眉望著他的長公主,眼中卻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你發燒了。”
少年眼尾泛著不自然的嫣紅,清冷麵龐透著緋色,兩瓣薄唇乾澀得厲害,顯然是生病了。
鄔琅茫然了一瞬,後知後覺慌亂起來,急忙用衣袖擦去鬢邊的涼汗,小聲哀求道:“賤奴沒有生病,求殿下,不要將此事告訴二公主。”
一個低賤的奴隸是沒有權利生病的。
生病意味著他無法伺候薛清芷,無法取悅她、討好她,意味著他失去唯一活著的價值。
初到宮中那段時日,鄔琅病過一次。刑房裡陰冷潮濕,常有毒蟲出沒,他不慎被咬傷了臉,傷處腫得厲害,連張嘴都十分困難。
薛清芷見了他那張破了相的臉,眸中滿是厭惡,隨意扔給他一瓶藥膏就將他關進了暗室,說見了他這副模樣心煩,平白壞了她的好心情。
鄔琅被關了整整十日。臉上是燒灼般的劇痛,頭也昏沉得厲害,一片黑暗中,藥瓶不知滾去了哪裡,他摸索了半天也沒能找到,隻能生生地挨著。
他從未如此渴望過日光,渴望一切能帶來光明的東西。黑暗像潛伏在深處的巨蟒,無聲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好像他稍有不乖,就會悄無聲息地爬到他身邊,吐著猩紅的信子將他吞吃入腹。
暗室的門打開的那一刻,鄔琅徹底崩潰,他哭著爬了出去,顫抖著抓住薛清芷的衣角,他說他什麼都願意做,隻求薛清芷不要再把他關進那樣的地方。
薛清芷睨著腳邊滿臉淚痕的少年,施舍般地摸了摸鄔琅的頭。
“告訴本宮,你是什麼。”
“我、我是您的賤奴。”
他眼尾噙著淚,將落不落,被薛清芷慢悠悠地拭去。
接著,一條沉重的玄鐵鏈便錮在了他的頸間,那是薛清芷一早就命人打造好的東西,本該是鎖孔的位置,卻烙著一個清秀的“琅”字。
她牽起他,故意將鏈子繃得緊緊的,逗弄小狗似的,悠閒地朝床榻走去。
“你欠本宮的,該還了。”
每每想起這些,鄔琅就渾身發抖,若是薛清芷知道他病了,定然會嫌棄他一身病氣臟了她的寢殿,大約會再將他趕到暗室裡去,直到他痊愈才會放他出來。
薛筠意不明白為何一句平淡的關切會令鄔琅害怕成這副模樣。她正欲開口安撫,薛清芷已經騎著馬來到了她身旁,冷冰冰地瞥了鄔琅一眼。
薛清芷離得遠,並未看見鄔琅是如何跌倒,又是如何摔了手中的琉璃瓶,她隻看見他仰著頭與薛筠意說話,烏眸濕漉漉的。
鄔琅察覺到她的不高興,沉默地低下了頭。
薛清芷看向一旁的阿蕭:“可分出勝負了?”
阿蕭如實道:“長公主並未射中,應是平局。”
薛清芷便笑了,她看著鄔琅,很是惋惜地嘖了聲:“真可惜啊。看來該是我的東西便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鄔琅是她的,皇太女的位子也是她的。
薛筠意已經成了廢人了,連自個兒都救不了,竟還懷著可笑的慈悲,妄想著讓鄔琅自由。
薛筠意垂下眼,淡聲道:“我累了,今日就不陪妹妹了。”
她何嘗聽不出薛清芷話裡帶著刺,隻是懶得敷衍應付。
她心裡遺憾,若沒有方才的意外,那支羽箭應當會穩穩穿過白蝴蝶脆弱纖薄的翅膀,又或者,若她的腿沒有殘廢,她便不會如此心慌,她會冷靜沉著地射出最完美的一箭,鄔琅會自由,再也不必留在這地方受苦。
薛筠意眼眸暗了暗。
自由……
回到鄔家,算是他的自由嗎?
鄔寒鈺待他那樣惡劣,鄔老爺子更是把他當作討好的禮物隨手送人。
“皇姐這就要走了嗎?妹妹還想和皇姐再切磋幾場呢。”薛清芷帶著笑,打斷了薛筠意的思緒。
她回過神,目光不覺又落在鄔琅身上,少年安靜地低頭跪著,雙頰泛著紅暈,薄唇微張,沉重呼吸燙進微涼的風裡。
“改日吧。”她終是移開了目光,引著流雪,緩步離開。
薛清芷會給他藥的吧?
她報複鄔琅的手段是狠了些,但應該還不至於不為他醫病,任由他燒得意識模糊。
薛筠意垂眸,看向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
回想起馬背上那一刹的慌亂,她忽然感覺無比頹喪,這些天強撐出來的平靜傾垮得徹底。
這副身子,終究是和以前不一樣了。
她不再能隨心所欲地掌控馬匹,不再遊刃有餘胸有成竹,她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旁人。
“扶我下來吧。”薛筠意將手中的弓箭遞給墨楹,輕聲道。
感覺到她的失落,墨楹心裡也跟著難受起來,流雪乖覺地跪了下去,墨楹抿起唇,小心地將薛筠意從馬背上抱下來,讓她重新坐進輪椅裡。
雪緞輕盈起落,鄔琅嗅到了一點若有若無的草藥香氣。
是長公主身上的香氣。
眼前忽而滾過一朵素白絹花,被風卷著,輕靈地落在他的膝前。鄔琅一怔,下意識地抬起臉,尋找這絹花的主人。
周遭顏色繁雜,青的,紅的,黃的,吵得人眼睛疼。
唯有那位坐於輪椅上的長公主,滿身寂靜雪色,腰間玉色絛帶上,綴著朵單薄搖顫的絹花。
鄔琅恍然明白,她應是在為什麼人服喪。
他想將那朵絹花撿起,指尖卻在觸碰到柔軟絹絲的一瞬猛然收回,他小心翼翼地用衣角擦淨手上的臟汙,才敢去碰那抹無瑕的純白。
輪椅已行遠了。
鄔琅張了張口,想把絹花還給薛筠意,可他不能貿然出聲,沒有薛清芷的允許,他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隻能做一個溫順的啞巴。
薛清芷從馬背上下來,在他麵前站定。
鄔琅握緊掌心,慌亂地垂下眼睛。好在薛清芷並未注意到他私藏的東西,她慢悠悠地拽起他頸間鐵鏈,繞在指上把玩著,“看啊。皇姐為了你,都敢和本宮叫板了。”
鄔琅眼睫抖了抖。
薛清芷笑了下,俯下身,體貼地湊到他耳邊。
“你方才沒聽到吧?皇姐說,若是她贏了本宮,便要本宮放你自由呢。”
鄔琅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仰起臉來。
長公主……長公主竟是為了他才……
“多可笑啊。”薛清芷貼著他的耳,嗤笑道,“一個廢人,也配與本宮爭搶。”
她直起身,緩緩捧起鄔琅滾燙的臉頰,凝視著這張掌痕未褪的清俊臉龐。
鄔琅緊緊攥著手心裡的絹花,心中浮起不好的預感。他顫了顫,本能地閉上眼睛,等待著熟悉的耳光落到臉上,等待著薛清芷如以前那般怒罵他狐媚放蕩,竟敢勾引長公主,引得長公主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幫他。
可是他怎麼敢勾引長公主呢。
這副下賤破爛的身子,他根本不敢拿來入長公主的眼,是長公主心地慈悲,願意施舍他一點珍貴的憐憫而已。
出乎意料的,這次薛清芷卻沒有懲罰他。她心情很好,或許是因為薛筠意沒能射中那隻白蝶的緣故,她不想和眼前瑟瑟發抖的小奴隸計較什麼,連眼神都變得溫柔,話裡帶著笑,懶洋洋的。
“去把身子洗乾淨,再過來伺候。”
“是。”
鄔琅應著,絲毫不敢提及他發燒之事,隻是順從地跟在薛清芷腳邊,一路膝行著,回到馬廄。
待薛清芷離開,鄔琅才忍著痛站起身來,朝角落裡那間破舊的馬棚走去。
棚子四周潦草搭了幾塊木板用作門窗,這裡便是鄔琅的住處。
他在院中的水井裡打了桶水,脫下身上染了血跡的紗衣,閉了眼,沉默地往身上淋下去。
井水寒涼刺骨,澆過他滾燙的麵頰,一遍遍洗過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
鄔琅發著抖,沉重地喘著熱氣,卻不敢停,待一桶水用儘,他早已唇色慘白,渾身哆嗦。
好冷。
好想睡。
可是他不能,他隻能跪在床前,打開床板下的箱子,從那些薄得根本不能蔽體的紗衣裡隨意扯出一件,穿在身上。
風順著門縫兒溜進來,將他小心放於床褥上的那朵雪白絹花吹得花瓣輕展。鄔琅用洗得發白的雙手將它輕輕捧起,再動作輕柔地藏在枕下,他盯著枕頭戀戀不舍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拖著疲憊的身體離開了馬棚。
寢殿裡正點起一爐新香。
香氣甜膩,幽幽地鑽入肺腑,鄔琅隻覺頭痛得更厲害了,他拖著綿軟的身子,昏昏沉沉地朝坐在榻邊的薛清芷爬去。
薛清芷全然沒注意到少年紅豔豔的雙頰和迷蒙失神的烏眸,她用銀匙攪著一盅剛熬好的藥,笑盈盈地遞到鄔琅麵前,命令道:“喝了。”
藥湯泛著熱氣,熟悉的氣味令鄔琅害怕地縮了縮肩膀。
——那是催情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