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
錦予的水缸需要換水。
藥液已經渾濁,浮著幾片脫落的銀藍色鱗片。
錦予蜷縮在缸裡睡著,手腕和脖頸上的鎖鏈隨著呼吸輕輕晃動,像某種殘酷的裝飾。
蘇凝用木勺舀出臟水,再注入新的藥液。
錦予被蘇凝的動靜給驚醒,蒼白的指尖搭在缸沿,眼神再也沒有孩童該有的純真,當初哭著鬨著要回家的小孩好像一夜之間被迫長大,變得冷靜得殘酷,審視般盯著蘇凝。
蘇凝安靜地注視著他。
錦予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是不是見到了我哥哥?”
蘇凝的手一頓,她隻能搖頭,朝他比劃著,表示她不能“說話”。
錦予盯著她看了很久,那雙冷漠的眸子裡閃爍著失望。
……
午時。
玄明來了。
他穿著雪白的袈裟,手持紫檀佛珠,眉眼慈悲得像個真正的得道高僧。
“今日如何?”他看著水缸中的錦予和牢房中的錦恒,微笑著問管事。
管事一臉諂媚,“回稟大師,一切安好。”
錦恒的眼神緊緊盯著玄明,眼裡全是滔天恨意,卻無法做什麼。
錦予下意識瑟縮,蜷縮在缸中角落死死看著玄明。
蘇凝站在陰影裡,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很想扭斷玄明的脖子。
但她不能。
入燈師,不審不判。
她隻能看著。
……
未時。
錦恒突然發起了高熱。
蘇凝偷偷將浸了冷水的布巾塞進籠中,卻被他用尾巴掃開。
“滾。”他嘶聲道。
她固執地又塞進去,就這樣不停重複著這個行為。
這次,錦恒沒再拒絕。
蘇凝跪坐在籠外,隔著鐵欄替他擦拭滾燙的鱗片。
少年的呼吸沉重,瞳孔因高熱而渙散,卻仍死死盯著她。
“你……到底是誰?”他啞聲問,總覺得此人不對勁,卻不知道哪裡不對勁。
蘇凝聞言沉默。
她是誰?該怎麼回答?
是百年後的引魂人?是來超度他們的判官?還是……另一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
她最終隻是要搖了搖頭。
……
申時。
管事扔給她一桶魚內臟。
“去喂那條魚崽子。”他冷笑一聲,“今日再不吃,就餓他三天!”
錦予因為恨意不能消解,想以絕食的方式反抗。
蘇凝低頭接過,走向錦予所在的牢房。
錦予浮在水麵,臉色蒼白如紙。
他盯著那桶腥臭的內臟,喉結滾動,最終閉上眼,搖了搖頭。
【不吃會死。】蘇凝朝他比劃。
錦予笑了,那笑容虛弱得像一道幻影:“死了……不好嗎?”
蘇凝輕歎,她想起百年後的那盞長明燈,他們化作厲鬼徘徊人間,被剝奪了解脫的權力。
她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將魚內臟扔到水缸旁,然後轉身離開。
這盞燈,她恐怕凶多吉少,這還是她第一次遇見罪魁禍首還逍遙人間的,化怨的難度更大了。
身後傳來錦予壓抑的乾嘔聲。
而珍瓏會,也逐漸到臨。
夜幕降臨,一輛輛的馬車悄然駛入莫城西郊的一處山林深處。
山林之間藏著一座不入官府、不掛名號的隱秘莊園,其名喚作“珍瓏會”。
此地並無匾額,亦無人高聲吆喝,隻有一排排提燈侍從,身著紅衣白麵,麵無表情地引領各方來客入內。
燈火倒映在濕潤的青石地麵上,恍若引魂之燈,通向深淵。
來人非富即貴,或披狐裘金冠,或束紫帶香裳,皆戴著薄紗麵罩,似在掩飾身份,卻又掩飾不住眼底的興奮與貪婪。
他們步伐急切,言語輕佻,仿佛是趕赴一場盛宴。
珍瓏閣的門檻鑲著金絲楠木,兩側立著青銅鑄的狻猊香爐,獸口吞吐青煙,混著龍涎香與血腥氣,熏得人頭暈目眩。
蘇凝喬裝一番,混入了珍瓏會的奴仆之中。
“聽說這一次有個極罕見的鮫人?”
“我更感興趣的是那人麵蛇。”
“哈哈,這珍瓏會從不讓人失望。”
珍瓏會的主廳極具奢華,層層座位圍繞中央一處銅質的八角拍賣台,台頂高掛一麵金鐘,和一把金小錘子。
座中人影幢幢,皆戴麵具或薄紗,不露真容。
一身雪白袈裟的玄明大師坐於漆金蓮台之上,神色肅穆,頷下慧淨僧人恭敬立於側。
慧淨拿起金錘,敲響了金鐘,開啟了今夜的珍瓏會。
檀木架上的紅布被揭了下來。
檀木架上擺滿了籠子,裡頭關著長翅膀的童女、生鹿角的少年、有著狐尾的男童……每個籠前都懸著木牌,朱筆寫著價碼:
【三尾狐童,一千兩金珠】
【玄鹿,兩千兩金珠】
【人麵蝶,三千兩金珠】
“竟品開價一千兩金珠,諸君請——”
“三千兩!”
“五千兩!”
“八千兩!”
台下眾人競價如沸。
珍瓏會進行得如火如荼,很快就到最後兩個競品。
四個武僧正抬著鐵籠上台,黑綢罩布下,傳出鱗片摩擦的“沙沙”聲。
“諸位貴客請看——”
玄明猛地掀開罩布!
錦恒的蛇尾在籠中盤踞,青鱗映著燭火,宛如流動的金屬。
見光刹那,他猛地抬頭,眼裡儘是冰冷的殺意。
滿堂嘩然。
“好凶性!”穿紫貂的婦人掩唇嬌笑,“我就喜歡烈的。”
她身旁的白麵公子卻盯著另一個籠子。
錦予被鎖在注滿藥液的琉璃缸中,銀藍魚尾無力地垂著。
他臉色慘白,唇瓣因失血過多而泛白,脖頸套著鑲珍珠的項圈,像件被精心打扮的玩物。
“起價三千兩金珠。”玄明撫著缸壁微笑。
台下頓時響起癲狂的競價聲。
“四千兩!”
“五千兩!”
“一萬兩!”
蘇凝的指甲陷進了掌心。
這些貪婪的嘴臉真讓人作嘔。
每一件“成品”背後都隱含著無數孩童的苦難,但在這珍瓏會中,卻隻是供權貴取樂之物。
這些孩童披著瑰奇的外殼,被改造成非人非鬼的模樣,或唱歌跳舞,或搔首弄姿,被展示、被議價、被交易……仿佛不是人,而是“物”。
那夜,珍瓏會前後一共展出十二件“靈品”,每一件都拍出高價。
拍賣廳外,一條專供“交易品”轉運的地道暗道緩緩打開,金銖如泉流入長明寺,用罪惡鑄就了長明寺百年後的繁華。
而在燈火照不到的角落中,孩童的魂魄在輕輕啜泣。
價碼飆至兩萬兩時,席間開始出現質疑聲,玄明抬手止住喧嘩。
“口說無憑,老衲請貴客們……親手驗貨。”
武僧打開鐵籠,用鐵鏈纏住錦恒的脖子,像牽狗般拽到台前。
“摸摸這鱗片。”玄明抓起錦恒的蛇尾,“每片都浸過藥,冬日暖如炭,夏日涼似玉。”
一位有淩虐愛好的富戶趙老爺伸出枯瘦的手順著尾椎往上,狠狠掐進錦恒的蛇尾上。
經過秘藥的侵蝕,蛇尾已經融合為錦恒的血肉。
“嘶啊——!”錦恒痛得蛇尾狂甩,武僧們一擁而上,取釘紮進他尾骨,把他固定住。
鮮血順著台麵凹槽流進玉碗,被玄明笑吟吟地遞給趙老爺:“趙老爺,此血佐酒,可鎮痛風。”
趙老爺一飲而儘,唇齒染紅:“好!再取一碗!”
另一邊,錦予被從缸中拖出,魚尾拍打著台麵,濺起腥鹹水花。
“鮫人離水半個時辰不死。”玄明用銀刀刮下他一片鱗,“哪位想試試入藥?”
“我來!”一位穿狐裘的富商衝上台,竟直接咬住錦予的手腕!
“啊——!”錦予慘叫掙紮,腕間頓時鮮血淋漓。
富商啐出口中血沫,失望道:“不是說鮫人血甜如蜜嗎?怎的這般腥?”
玄明微笑:“需佐以恐懼,方顯甘美。”說著突然掐住錦予的咽喉,“乖,哭給你未來主子看。”
錦予漲紅了臉,卻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唇角滲血也不肯落淚。
“錦予!”錦恒見狀劇烈掙紮起來想救弟弟,可他被釘在原地無法動彈,隻能無力地看著錦恒被淩虐。
蘇凝已經能看見圍繞著錦恒和錦予的濃鬱怨氣,她閉了閉眼睛,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
子時過半,珍瓏園依舊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