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犬村的早晨總是帶著一股血腥氣,混著濕泥、殘血與未散的戾氣,彌漫在整個山窩。
蘇凝換上了耐臟的灰布衣,手執剁刀站在案邊,她的指節纖長,握刀卻極穩。
案台上堆著一整盆新鮮的血肉,未剝儘毛的羊頭、碎裂的雞骨,還有夾雜其間的腸段與筋膜,都是那些鬥犬的口糧。
“這批是給一號犬舍的。”又有人提著新鮮食材走了進來。
離洛給蘇凝打下手,手腳利落地將肉分揀成塊,用麻繩捆成一束一束拋進木桶中,他的動作十分麻利,蘇凝見狀不由佩服,不愧是經常做飯的人,時常讓她懷疑他根本沒瞎。
“鬥犬就該喂生肉,才養得出殺性。”犬舍裡傳來一名老雜役的笑聲。
吳三牛,村裡資曆最老的喂犬雜役之一,滿手傷疤,說話時總會露出一口黃牙。
蘇凝抬眼看了他一眼,一邊收拾刀具一邊隨口問:“若是敗落的狗,也還會喂生肉麼?”
“敗犬?”吳三牛嘿笑一聲,擦了擦滿是灰泥的額頭,“那就不是喂了,是剁了。”
他抬手指向後院的剁肉屋。
蘇凝轉頭望去,隱約可見幾名粗壯雜役正合力壓住一隻傷痕累累的黑犬,那黑犬看著已經氣若遊絲。
一個提刀的漢子正磨著刀片,而鍋灶已燒得滾熱,隨後那漢子手起刀落,結束了黑犬傷痕累累的一生,其他漢子熟練地用刀處理著屍體。
“這些敗犬已經沒什麼用處了,得儘早處理。”吳三牛啐了口痰,“狗肉香啊,不比人差……你們這幫外來雜役運氣好,說不定晚上還有肉湯喝。”
饒是見慣生死的蘇凝看到這一幕也耐不住,胃裡開始翻滾,悄悄捏緊了手裡的刀,忍住想嘔吐的想法。
到了人生儘頭,這些敗犬還要被壓榨最後的利益價值。
一旁的離洛忽而輕聲開口,“你以前也殺過很多狗吧?”
吳三牛愣了下,旋即哈哈一笑:“不止狗,還有人。”
他壓低聲音,目光賊兮兮地瞥向兩人,“你們可知道……我們可不隻是用狗做誘餌的,人也可以。”
蘇凝抬起頭,目光驟冷。
遠處鬥犬場中,一聲長嚎忽然響起。
蘇凝認得那是碎牙的聲音。
那隻曾在血泥中咬死同類的小犬,如今已長大數月,體形日漸凶悍,唾液中帶著腥臭的血腥味,聽說昨夜它在鬥犬大比中連撕三犬,幾近瘋癲。
這幾日蘇凝和離洛一直暗中查探怨怪的所在,可惜暫時一無所獲,他們所處的犬舍乃低級犬舍,或許高級犬舍那裡會有新線索。
清晨的山霧尚未散儘,少年阿朗伴隨著犬吠聲蘇醒。
馴犬村的高級犬舍都建在山坡高處,四周圍著高牆鐵柵,防止鬥犬逃逸。
阿朗裹緊舊麻衣,提著鐵皮食桶,一步步踏上濕滑泥地,往山上而去。
阿朗的父親是村中資曆頗深的幾位喂犬人之一,阿朗也因此得了這份差事,縱然他對這個差事沒什麼興趣。
鐵桶內是淩晨時煮好的雜糧與血肉糜糊,那是從屠宰場送來的豬骨、雞腸,摻著生肉的口糧,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肉腥臭味。
阿朗率先走進第一圈犬舍,推開厚重的鐵門,一瞬間,狂吠聲刺破耳膜,十幾隻鬥犬蜂擁至鐵籠前,眼中帶著極致的餓意與殺意,有幾隻猛地撲上籠門,前爪蹬在鐵網上,露出尖利獠牙,哈喇子順著嘴角滴落。
阿朗已經習以為常,動作嫻熟地將口糧一份份倒入鐵籠前的鐵盆中,他動作迅速,因為他知道,耽擱太久,這群瘋犬就可能會咬破籠門撲上來。
“老實點!”他吆喝一聲,喝止那些不安分的瘋犬,在倒完口糧後,用長棍把鐵盆一個個推入鐵籠裡,瘋狗們連忙撲上去瘋狂進食。
一隻體型較小的黑犬被擠到角落,動彈不得,也沒能力在大犬麵前奪食,發出了低低的哀鳴。
阿朗來之前已經偷偷將一塊帶骨頭的肉用紙包著藏進內襯裡,趁其他犬在搶食時,繞到籠子角落處的門前,將那塊骨肉悄悄喂給了小黑犬。
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隻犬,個頭比較小,皮毛如墨般漆黑,剛來時腿還瘸著,被彆的犬咬過,臉上至今留著一道淺疤,他給它起名叫阿墨。
阿墨的鼻子濕漉漉的,湊近阿朗的手指嗅了嗅,低頭蹭了蹭阿朗的手背,隨後張口咬住那塊骨肉狼吞虎咽起來。
身為喂犬人的阿朗知道自己其實不應該對這些狗產生感情,但阿墨偏偏就是那個意外。
“阿墨,你要挺住啊,不然就要被送去當口糧了。”他輕輕撫摸阿墨的頭,輕聲道。
村中每月都會舉行鬥犬大比來篩選優質鬥犬,每一場都是生死局,在場上不是咬死對方,就是被咬死,凡是膽怯、弱小、咬合力差的犬都會被淘汰,落為鬥犬的口糧。
阿朗不敢再想下去。
清點完喂食後,他開始清掃犬舍。
犬糞、殘骨、血漬混雜成一團,他一邊清理,一邊聽著犬吠與鐵鏈嘩嘩的響聲。
遠處來自馴犬師的呼哨聲響起,幾隻成年的鬥犬被牽出來準備拉練,鼻子上套著粗鐵口籠,不安分地動著身軀。
阿朗的目光掠過其中一隻大黑犬,那是“閻王”,村裡最出名的種犬,咬死過很多條犬和人,戰績赫赫,它是馴犬村的“希望”,所有人都說,如果“閻王”能贏下下一場南山鬥犬大會的魁首,就能為村子換回整整三年的糧鹽與藥品。
阿朗其實知道,喂食閻王的那些口糧中加了特殊藥粉,能讓鬥犬發狂提升戰鬥力,但同時也有副作用,這藥粉吃多了就會透支鬥犬的生命力,它們會漸漸變得虛弱,最多也就兩年光景。
他曾偷聽到村中的馴犬師說,“撐到大會之後,就宰了吧,狗命,不值錢。”
午後,淡淡的陽光照進幼犬犬舍,他把洗淨的食盆擺好,用碾磨好的草藥給幾隻受傷的幼犬進行清創和治療。
黃昏將至,他坐在犬舍外的石階上,遠遠看見犬群在跑圈訓練,阿墨那隻小犬蹬著小短腿,落在了隊尾,每次摔倒後,都會掙紮著爬起——那種不服輸的眼神,像極了他自己。
“我們從出生起就沒得選,都是被拴住的。”他自嘲地笑了笑,不由對阿墨的未來感到憂心。
這就是喂犬人的日常,困在犬舍與鬥場之間,每天聽著犬吠與哀嚎,喂食、清掃、擦血、喂藥、喂犬,日複一日,日子似乎永遠不會改變,而他和阿墨的結局,是否能夠得到改變。
阿朗不知道自己和阿墨還有多少相處的日子,或許今日就是終點,或許明日便是死彆。
馴犬村的夕陽和黎明永遠都這麼冷漠,天空像是被一層霧所覆蓋,永遠不見天日。
阿墨是在三個月前被捉回來的。
那天夜裡下著冷雨,一輛牛車嘎吱一聲停在犬舍外,幾個壯漢扯下幾個大麻袋,裡頭全是從外頭捉回來的犬,其中一隻瘦巴巴的黑犬被扔進了最邊角的空籠子裡。
雨水打濕了它血糊糊的毛皮,後腿還在抽搐,像是被打斷了,但眼睛卻格外明亮,裡頭的希望並沒有被熄滅。
“這隻南邊撿來的,瘸了腿,不頂用。”有個壯漢說,“但眼睛還亮,也許還能養養看。”
正在準備鬥犬口糧的阿朗悄悄躲在門後,等人散去,才悄悄挪過去。
那狗縮成一團,哆嗦著喘息,眼神裡全是警惕,卻唯獨沒有怯弱。
他蹲下來,小聲安慰,“彆怕,我不會打你。”
或許是這雙眼睛讓他動容,阿朗動了惻隱之心。
隔日他偷偷從自己的飯菜裡省下一口半熟的米飯,偷偷扣出最軟的一塊肉,一點點喂它。
阿墨一開始不信任他,每次靠近都會齜牙和低吼。
但阿朗不退,也不怒,他隻是一次次伸手,再縮回,再試一次,鍥而不舍。
直到後來有一天,阿墨終於主動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他的指尖一下,那一刻,阿朗的臉上綻放出了最燦爛的笑容。
他蹲在那籠子前傻笑了半天,說:“阿墨,以後有我在,不會讓你再餓肚子。”
從那天起,他們相互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