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的第十個春天,桃花開得潑潑灑灑。
蕭墨珩站在桃林深處,看著工匠們將最後一塊青石碑立在院中。石碑無字,隻在頂端刻著半塊玉佩的模樣,線條溫潤,與他懷中貼身藏著的那半塊嚴絲合縫。
“王爺,院落收拾好了。”隨從低聲稟報,看著眼前這位鬢生華發的老者,恍惚間還能想起十年前那個鮮衣怒馬的靖安王。
十年了。
新帝早已坐穩江山,朝堂風波漸平。他遞上辭呈的那天,陛下握著他的手,歎了句“朕留不住你”。是啊,這世間能留住他的人,早就不在了。
他遣散了王府的仆從,可秦風怎麼也不願走,非要跟著他,蕭墨珩說“也好,等我去陪辭暮了,也有人能為我收屍。”還有那幅畫,一箱桃花標本,搬到了江南。在這片沈辭暮從未踏足、卻魂牽夢縈的土地上,種了滿院桃樹,建了座小院,像個普通的老者,守著時光過日子。
他走到石碑旁坐下,指尖撫過碑上的玉佩紋路,陽光透過桃花瓣落在他的發間,銀絲閃閃,像落了一層雪。
這些年,他常常坐在這裡。
看桃花從含苞到盛放,從絢爛到凋零;看春燕銜泥,看夏蟬鳴樹,看秋葉染霜,看冬雪覆蓋。他會對著石碑說話,說京城的舊事,說沈家舊部的安穩,說春桃生了個女兒,眉眼像極了年輕時的她。
就像她還在身邊,耐心聽著。
畫掛在正屋的牆上,十年過去,宣紙微微泛黃,畫中少女的笑容卻依舊明媚。他每天都會用軟布擦拭畫框,就像當年她替他拂去鎧甲上的灰塵。
秦風說,王爺越來越像個普通人了。
會在桃花落時歎息,會在雨夜裡失眠,會對著半塊玉佩發怔,眼角的皺紋裡,藏著化不開的溫柔。
隻是沒人知道,每個深夜,他都會拿出那半塊玉佩,貼在胸口,聽著自己的心跳,想象著她還在時的模樣。
那年冬天,江南下了場罕見的雪。
鵝毛大雪從清晨下到日暮,將滿院的桃樹裹成了瓊枝玉樹,天地間一片素白,靜得能聽見雪花落在花瓣上的輕響。
蕭墨珩披著厚厚的狐裘,坐在石碑旁。雪落在他的肩頭、發間,很快積了薄薄一層,像給他添了一頭更濃的白發。
他從懷中摸出那半塊玉佩,玉質依舊溫潤,隻是邊角被摩挲得愈發光滑。他將玉佩輕輕放在石碑頂端,與碑上的刻痕嚴絲合縫,像一對失散多年的知己,終於在此刻重逢。
“辭暮,”他望著漫天飛雪,聲音輕得像雪落,“你看,江南也會下雪。”
他想起十七歲的北境,雪下得比這更大,他把她裹在懷裡,嗬著氣暖她的手,說“等將來去了江南,就再也不用受這份寒了”。
那時她笑著捶他的肩,說“我不怕冷,隻要你在身邊”。
“我來陪你看雪了。”他又說,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帶著釋然,也帶著終於能赴約的溫柔,“桃花我替你看了十年,江南的春,夏,秋,我都替你記著。現在,也該陪你看場雪了。”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眉骨,融化成水,順著眼角滑落,像一滴遲到了十年的淚珠。
他靠在石碑上,閉上眼睛,呼吸漸漸平穩。懷中的畫軸露出一角,畫中桃花灼灼,少女眉眼彎彎,仿佛正對著他笑。
雪花落在他的發間,肩頭,也落在那半塊合二為一的玉佩上,輕輕覆蓋,像給這漫長的等待,蓋上了一層溫柔的棉被。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
秦風推開小院的門時,太陽正從東邊升起,給雪後的桃林鍍上一層金邊。蕭墨珩還靠在石碑旁,頭微微歪著,像是在聽碑後的人說話。他的手搭在碑頂,與那半塊玉佩貼在一起,早已凍得僵硬,卻保持著相握的姿勢。
滿院的桃樹都開了,頂著雪,粉白的花瓣裹著冰晶,像是誰把北境的雪和江南的春,揉在了一起。
秦風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沈辭暮還在時,也是這樣一個雪後初晴的日子,他遠遠看見她踮腳給蕭墨珩簪桃花,鬢邊的紅與枝頭的白,美得像幅畫。
那時蕭墨珩笑著問:“冷不冷?”
她搖頭,眼睛亮得像星:“有你在,就不冷。”
如今,雪落滿階,桃花映雪。
那個說“有你在就不冷”的姑娘,終於等來了她的少年。
那個守了半生的少年,終於在江南的雪地裡,追上了他的姑娘。
墓碑上的玉佩沾了雪,在陽光下閃著光,像兩滴相擁的淚,終於落在了同一個地方。
後來,有人在桃林深處發現了一株雙生桃樹,枝椏纏繞,一半開在初春,一半落在深冬。當地人說,那是一對相愛的戀人化的,一個等了十年,一個尋了十年,終究在江南的雪地裡,長成了彼此的模樣。
在每年雪落時,總會有人看見,雪地上有兩串腳印,從桃林深處來,到石碑旁停住,並排著,再也沒有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