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風帶著蟬鳴掠過太傅府的琉璃瓦,沈辭暮坐在窗邊翻著《女誡》,指尖卻無意識地劃過書頁上“夫婦”二字,墨跡被摩挲得有些發淺。自蕭墨珩出征那日算起,已是整整三個月了。
北境的戰報每隔十日便會送入京中,有時是“大獲全勝”,有時是“相持不下”,沈辭暮總在父親看過後,裝作不經意地問起一句。父親多半隻淡淡道“一切安好”,可她夜裡總能聽見書房傳來的歎息——北境苦寒,蠻夷凶悍,哪有什麼真正的“安好”。
這日午後,她正對著妝匣裡那支早已乾枯的桃花簪出神,侍女挽月掀著簾子進來,臉上帶著難掩的雀躍:“小姐!小姐!北境來的信!是給您的!”
沈辭暮猛地站起身,裙擺掃過矮凳,上麵的青瓷茶杯晃了晃,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她卻渾然不覺,隻盯著挽月手裡那封泛黃的信箋。信封是粗麻紙做的,邊角磨得有些毛糙,還沾著幾點暗紅的印記,像是被雨水浸過又曬乾的痕跡。右上角蓋著軍郵的火漆印,燙著個“急”字,卻不知在途中輾轉了多少時日。
“快,拿來。”她的聲音有些發顫,指尖接過信時,才發現自己手心竟全是汗。
回到窗邊坐下,她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生怕扯壞了裡麵的紙。信紙是糙紙,帶著淡淡的鬆木味,字跡是蕭墨珩慣有的遒勁,卻比往日潦草了許多,像是在匆忙中寫的。
“辭暮親啟:
北境已入深秋,昨日一場雪落,漫山皆白。帳外寒風如刀,凍得人骨頭發疼,倒比去年更甚。軍中糧草尚足,勿念。
晨起巡營,見東方既白,朝陽躍出雪原時,金光鋪滿天地,竟比京中春日的桃花還要耀眼。我站在雪地裡看了許久,忽然想,這般景致,若能與你共賞,才不算辜負。
隨信附小像一幅,是帳中畫師閒時所繪,雖不及你半分靈動,也算讓你看看我如今模樣。待雪化時,應能再勝一場,那時距歸期便又近了一步。
勿要為我擔憂,好好吃飯,按時歇息。
蕭墨珩字”
字跡寫到末尾時,明顯有些不穩,像是筆尖在紙上打滑。沈辭暮將信紙貼在胸口,能感受到糙紙的紋理,仿佛能透過這薄薄的紙,觸到他在雪原上凍得發僵的指尖。
信紙下還壓著一張折疊的麻紙,展開來,是幅簡單的小像。畫中人身披玄色鎧甲,立於茫茫雪原,積雪沒過了靴筒,肩上落著層薄雪,卻身姿挺拔如鬆。畫師的技藝算不上精湛,卻將眉眼間的堅毅畫得分明——眉峰微揚,眼神望向東邊的朝陽,帶著未散的銳光,嘴角卻悄悄勾起一點淺淡的弧度,像是想到了什麼開心事。畫像右下角,果然有行小字:“此景應與辭暮共賞”。
沈辭暮用指尖輕輕撫過畫中人的臉頰,眼眶忽然有些發熱。她想起他臨走前那個雨天,也是這樣望著她,說要換支金簪給她。如今他在千裡之外的雪原上,看朝陽時,竟也想著與她共賞。
“小姐,您看您,眼眶都紅了。”挽月遞過帕子,笑著打趣,“將軍心裡可全是您呢,連看個朝陽都想著您。”
沈辭暮接過帕子按了按眼角,嗔道:“就你嘴貧。”話雖如此,嘴角卻忍不住揚起。她將信和小像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妝匣最底層,那裡鋪著塊月白色的錦緞,是她特意為放他的信準備的。
放好信,她忽然想起什麼,從妝匣裡取出那盒胭脂——還是初春時用桃花做的,如今隻剩小半盒了。她沾了點胭脂,輕輕點在信封的角落,暈開一朵小小的桃花,與他信裡寫的“桃花”遙遙相對。
“小姐這是要回信?”挽月好奇地問,“可軍郵哪能寄女兒家的私房信呀。”
“不寄。”沈辭暮將那封畫了桃花的信封好,也放進妝匣,“留著罷,等他回來,親手給他看。”她想告訴他,京中的桃花謝了,石榴開了,如今連蟬都開始叫了;想告訴他,父親最近不常歎氣了,說北境的捷報越來越多;想告訴他,她把他送的披風洗乾淨了,疊在衣櫃最上層,等他回來穿。可這些話,終究是說不出口的,隻能化作信封角落那朵小小的桃花,藏在妝匣裡。
挽月看著她對著妝匣傻笑,無奈地搖搖頭:“小姐的胭脂都要給將軍寄去了,再這麼畫下去,怕是要見底了。”
沈辭暮這才發現,指尖的胭脂蹭在了信封上,紅得像顆小小的心。她慌忙用帕子去擦,卻越擦越暈,最後索性作罷,隻當是替他看了京中的花。
窗外傳來雁鳴聲,一行大雁排著“人”字從天上飛過,翅膀劃過湛藍的天空,留下淡淡的痕跡。沈辭暮走到窗邊,扶著雕花木窗沿抬頭望去。北境在雁南飛的方向,他說“雪化時歸期漸近”,可雁都開始往南飛了,他那裡的雪,怕是還沒化吧。
她想起小像裡的雪原,那麼大,那麼冷,他站在那裡,會不會也像這雁陣一樣,望著南方思念?父親說“皇家婚事由不得兒女情長”,可她總覺得,有些情意,是藏不住的。就像他信裡的字,哪怕寫得再潦草,也藏不住那句“與你共賞”;就像她妝匣裡的信,哪怕鎖得再緊,也鎖不住那句沒說出口的“我等你”。
夕陽西下時,金色的光透過窗欞照進妝匣,落在那封畫著桃花的信封上,胭脂做的花瓣像是被鍍上了層暖意。沈辭暮輕輕合上妝匣,聽見挽月在外間說:“廚房燉了冰糖雪梨,小姐要不要喝點?”
“要。”她應著,轉身時,鬢邊的碎發被風吹起,拂過臉頰,像有人在輕輕觸碰。她忽然想起蕭墨珩臨走時,也是這樣被風吹亂了發,卻笑著說:“等我回來。”
是啊,等他回來。
沈辭暮望著天邊漸漸隱去的雁影,心裡默默念著。北境的雪會化,春天會來,他也一定會穿過雪原,踏著朝陽回來的。到那時,她要把這滿匣的信都給他看,告訴他,雁回了多少次,花開了多少回,她就等了多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