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習完《百家姓》和《千字文》,蘇錄便聽到大伯娘喊吃飯,這才感到肚子咕咕直叫。
高強度學習一上午,他早就腹中空空,連高粱飯都消化地乾乾淨淨了。
午飯自然是高粱餅子。剛蒸出來的高粱餅口感鬆軟,老人孩子都能吃,蘸點兒腐乳,那叫一個香啊!蘇錄連吃了三個大餅子,把大伯娘看得直翻白眼。
“吃飽了吧?陪我送飯去。”還是小姑把他從桌上拽走。
待蘇錄和小姑子下了樓,大伯娘又從大鍋裡,端出了一小碗熱騰騰的雞蛋羹,還滴了幾滴香油。
老爺子已經吃完飯躺著去了,桌上就剩老太太和小金寶,兩人登時口水直流。
大伯娘給一老一少各一把勺子:“趕緊吃吧,涼了就腥了。”
“秋哥兒有嗎?”老太太咽口唾沫問道,小金寶也看著她娘。
“有,給他在鍋裡留著呢。”大伯娘隨口答道,反正老太太不光耳背還健忘。
“噢。”老太太這句聽明白了,便跟小金寶你一口我一口吃起了雞蛋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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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間,蘇錄跟著小姑穿街過巷,走向曬場。
小姑在乾糧籃子裡摸了摸,道:“你張大嘴,我看上火了沒。”
“……”蘇錄下意識照做,小姑便飛快地往他嘴裡,塞上個剝了殼的煮雞蛋。
蘇錄兩眼瞪得溜圓,一時合不攏嘴。
“你讀書辛苦,給你補一補。”小姑小聲道:“趕緊吃了,彆讓人看見,傳到你伯娘耳朵裡就不好了。”
“哎……”蘇錄差點沒噎死。費了老大勁兒,才把那蛋咬碎了咽下去,長舒一口氣道:“小姑真好。”
“那當然。”小姑笑道:“我看鍋裡蒸著雞蛋羹,估計沒你的份兒……”
“正常。”蘇錄苦笑一聲,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好東西肯定輪不到自己。
“往後小姑每天供你個蛋,你好好念書,考進書院去,狠狠打你伯娘的臉。”小姑又許願道。
“嗯。”蘇錄點點頭,反正他本來就要考書院的。
說話間兩人來到了曬場。
曬場上塵土飛揚。人們用木鍁鏟起收回來的高粱,逆風拋向空中。輕的殼皮、碎葉和塵土被風吹走,重的高粱粒則落在地上,這就叫‘揚場’。
但很難一次揚乾淨,需反複多次來確保高粱粒被分離出來。
揚場後,還得再用篩子篩過,徹底去除雜物,才能把高粱攤在曬場上暴曬。
看著父兄滿頭滿臉都是灰,汗水還在他們臉上脖子上拉出一道道泥溝子,蘇錄心裡湧起強烈的不安,頓時覺得自己練字那點兒辛苦,實在微不足道。
“這裡臟,快回去吧!”蘇有才揮手攆人道:“要想不受這個罪,就考進書院去!”
“是,父親!”蘇錄重重點頭,深深吸了口混著糧食和塵土味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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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蘇錄洗把臉,便回到房間開始下午的控筆練習。
他一筆一劃地畫了一百條豎線,手臂就酸的不得了,顯然上午的疲勞還沒恢複。但精神的力量是強大的,隻要一想到父兄在曬場上揮汗如雨的樣子,他就根本停不下來。
認認真真畫完了下午的八百條線,他感覺右臂都不是自己的了。
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蘇錄決定加強肌肉鍛煉,爭取早日練出麒麟臂來。
於是他找了塊青磚充當啞鈴,連做了六組‘啞鈴彎舉’。為了平衡起見,左手又做了六組。
大伯娘在天井裡摘菜葉子,見狀撇撇嘴:“撐著了吧?讓你不乾活還吃那麼多。”
她那張嘴本來就欠,蘇錄非要讀書後,就更沒好話了。
蘇錄聞言,不禁暗歎,她是個啞巴多好啊……
好在他心智成熟,不會被她影響心情。但不還擊一下,人家還以為他好欺負呢。便煞有介事地笑道:“嬢嬢有所不知,我這叫‘舉磚記憶法’……侄兒我能突然開竅,就是夢見個戴著方巾、杵著竹杖的大胡子,傳授我這個法子。”
“胡說八道。”大伯娘自然是不信。
“嬢嬢不信的話,想想我以前識幾個字?再想想我現在。”蘇錄說著,繼續‘啞鈴彎舉’,一次次將那塊磚舉到麵前。
“嘶,還真是……”大伯娘倒吸口冷氣,蘇錄原先什麼樣,她最清楚不過。
“你看我這樣,好像是在舉磚,其實我是在用它背書。”蘇錄便煞有介事道:“隻要保持這個動作,我就能過目不忘,倒背如流。”
“瞎說……”大伯娘的語氣,透著將信將疑。
“不信你瞧。”蘇錄便一麵舉磚,一麵流利地背誦起昨晚剛學的《聲律發蒙》來:
“月籠紗,雲出岫。夜沉沉,更漏漏。山色青濃,波紋綠縐。燈火照黃昏,琴棋消白晝。楊柳梳風翡翠長,海棠經雨胭脂透……”
這玩意朗朗上口、優美動聽,格外唬人,把大伯娘聽得一愣一愣,不由自主又抻起了脖子……
“現在信了吧?這就叫‘想要背的好,運動少不了。想要背得快,就得舉磚塊。’”蘇錄背完長長一段,把磚放在窗台上,惋惜歎氣道:
“唉,可惜嬢嬢不識字,告訴你也沒用。”
說完,便不再理會目瞪口呆的伯娘,洗把手進屋去了。
大伯娘停下了摘菜的動作,先回頭望了望掛在堂屋裡的那副蘇東坡畫像,又轉回來看向那塊磚,搖搖頭道:“鬼扯,哈兒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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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錄在桌前一坐定,便把玩笑拋到腦後,開始第三次重複記憶《聲律發蒙》。
這次他采用抄寫記憶,一來這樣記得牢靠,二是為了儘快掌握繁體字的書寫。
蘇錄認真考慮過做一個簡繁對照表,重點記憶那些被簡化的字,但尋思之後覺得這法子不妥。一是遇到個字還得先想想對照表上有沒有,二是會強化腦海中的簡繁對立。這不把母語學成外語了?
還是通過日複一日的大量抄寫,一點點磨掉腦海中的簡體字,完成自然而然的替換吧。
這種法子雖然慢,但是更靠譜。反正背誦也需要大量抄寫,還能練練書寫,一舉三得。反而比單獨記憶簡繁轉化效率高,負擔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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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蘇有才繼續給蘇錄上課。
先是檢查功課環節。蘇有才接過兒子遞上的習字紙,看他今日控筆練習的情況。
隻見蘇錄非但雙倍完成了任務,而且沒出現越寫越飛、中途崩壞的常見狀況。從第一條線到最後一條線,他都畫的十分認真。
能看出來,蘇錄一直在用心控製筆鋒。雖然偶有瑕疵,但那是因為他用的是一支禿筆……其實蘇有才是故意給蘇錄用禿筆的,這樣能更清晰地暴露控筆缺陷,迫使他更精準地控製力度。
當然,糟心且遭罪是一定的……但特訓嘛,就該有個特訓的樣子。反正蘇有才又不糟心遭罪,管他這那的了。
不過無良老父親心裡是很滿意的。從習作中就能看出來,蘇錄的心態很沉穩,也很能咬牙堅持。用‘少年老成’來形容再恰當不過。
蘇有才不禁暗歎,自己當年要是有這個心態,何愁考不出個功名?
‘媽賣批,又給整自卑了……’他暗暗苦笑一聲,提起筆來,畫了一組從短到長的等差漸變線,又反過來畫了一組從長到短的,吩咐蘇錄道:
“明天你再照著畫長短線,繼續練習控筆。”
“是。”蘇錄點點頭,記下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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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檢查背誦環節,蘇有才開玩笑問道:“你不會又背完了吧?”
“差不多吧。”蘇錄笑道:“父親說的不錯,《聲律發蒙》是挺好背的。”
“好背也不能一天背完!”蘇有才有些破防,咳嗽一聲道:
“那我考考你。蘭苑春風香旖旎——”
“竹軒秋月影參差。”蘇錄不假思索道。
“三徑黃花霜傅粉——”蘇有才又道。
“一庭芳草露垂珠。”蘇錄脫口道。
“說破春愁雙紫燕——”蘇有才道。
“喚回午夢一黃鷗。”蘇錄道。
“可以啊小子,來幾個難的。”蘇有才連問了二十來條,蘇錄全都準確無誤對答。他又略一思索道:“知足稱賢,疏廣上書言老矣——”
“折腰受辱,陶潛解印賦歸兮。”結果還是難不住蘇錄。
“多見屢經,有幾人情皆識破——”
“博聞廣記,無窮事業飽推參……”這種對韻確實太好背了,蘇錄隻要聽到上聯,幾乎不用思考,腦海中就會自動彈出下聯。
蘇有才不信邪,一口氣考了他一百對韻,還真就沒有一個錯的。
“你小子這記性真邪門,我還以為你怎麼也得背上兩天呢。”他是徹底服氣了。但還是想試試蘇錄的極限,又拿了本薄薄的《時古對類》給他:
“這本書跟《聲律發蒙》類似,也是一本五千字的對韻書,不過是以字數分部,而不是用韻部來分,所以背誦難度比較大,看看你一天能不能背下來。”
“……”蘇錄一盤算,明天不需要背誦《百家姓》和《千字文》,隻需要重複記憶《聲律發蒙》第四遍,複習任務還是很輕的。便點頭道:“我試試看。”
“嗯。”以蘇有才對蘇錄的了解,這小子這樣說,就是八九不離十的意思。
他照舊讓蘇錄誦讀一遍《時古對類》,看有沒有不認識的字,結果一個生字也沒有,全都認識……
蘇有才不禁感歎,要是都教這樣的學生,自己能多活多少年啊?當然前提是,自尊心不要太強……
於是本日教學就這樣愉快的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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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西側間裡屋。
“你腦殼壞掉啦?”大伯奇怪地看著大伯娘。“拿塊破磚頭,進屋裡乾啥子?”
大伯娘手裡,赫然捧著蘇錄放在窗台上的那塊磚。她煞有介事道:“說了你可能不信,隻要舉著它,背起書來就能過目不忘。”
“鬼扯呦。”大伯無語極了。
“這是你們蘇家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你舉舉試試嘛,又少不了塊肉。要是好使的話,春哥兒讀書就不用那麼累了……”大伯娘卻把磚硬往他手裡塞。
“我不舉!”大伯拒絕。
“你舉不舉?”大伯娘杏眼圓睜。
“我就是不舉,打死我也不舉的!”大伯堅決道:“你個背時婆娘,被人當猴兒耍了!”
“你不舉拉倒。”大伯娘也來氣了,把那磚頭往枕頭下一塞。“等春哥兒回來,我叫他自己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