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淡天高雁南去,水映山青日映紅。
那青山綠水間的紅色分為兩種,蜿蜒的赭紅乃奔騰的赤水河;大片的火紅是滿山的高粱田。
“殺紅糧咯,搞快些噻!”高亢的川音在山間回蕩,拉開了弘治十六年秋收的大幕。
這是一年裡最忙的時節,就連毛頭小子也拿上鐮刀,跟著大人一起搶收高粱。
蘇錄也不例外,他已經連收了三天高粱,這才摸到點門道……這高粱杆子又高又硬又滑,可不像稻杆麥秸那麼好對付。得下手又穩又準,還得帶點狠勁兒,所以才叫‘殺’高粱。
要想殺得利索,就得先用左臂緊緊攬住高粱杆子,防止它東倒西歪。然後右手握住鐮刀前伸,貼著壟台往後使勁一拉,讓高粱杆子順勢倒在懷裡。
這活兒需要力氣,更需要耐力,對個十三歲的小子來說,還是吃力了。幾天下來,蘇錄已是腰酸背痛腿灌鉛。每揮動一下鐮刀,右臂都撕裂般的疼。
他強捱著收完了一壟溝,一屁股靠坐在秸稈堆旁喘息,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的,臉上胳膊上一陣陣火燒火燎的刺痛。
蘇錄看一眼被曬得黢黑的手臂,上頭全是高粱葉子割出的細小創口。汗流個不停,整片皮膚就疼個不停。再疊加上肌肉的酸痛,那滋味,讓他直罵賊老天……
賊老天確實該罵,招呼不打一聲,就把他個好好的城市白領,丟到鄉下種地不說,還丟到了五百年前的明朝!
而且還丟在川黔交界的大西南!
造孽啊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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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錄原先很向往田園牧歌的生活,經常夢想逃離令人窒息的水泥森林,回農村種地養雞,自由自在。
可現在真回了農村,他發現自己純屬葉公好龍,根本受不了這日複一日‘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辛苦……
這具身體的原主,就是盛夏時在高粱地裡拔草中暑,暈死了過去,才讓蘇錄趁虛而入。
醒來後,蘇錄一直謹言慎行,唯恐會露出馬腳。但他發現自己多慮了,母親早就過世了,父兄的神經都很粗大,根本沒人察覺到他的變化。
反倒是他自己,被沉重的農活壓得喘不過氣。可在這莽莽西南大山裡,逃都沒地方逃,他隻能咬牙堅持……
唉,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蘇錄正在長籲短歎,忽然又一道身影鑽出了高粱地,搖搖晃晃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他身邊,摘下鬥笠扇著風,還大口喘著粗氣。
那是他這一世的父親,名叫蘇有才,生得麵皮白淨,斯斯文文,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不少。
蘇錄來此間一個多月了,已經摸清了家裡人的情況,知道他爹是個屢試不中的老童生,從去年開始在本家族學裡教書。農忙時,學生都要回家乾活,連當老師的也逃不脫。
蘇有才扇了幾下風,便苦著臉對蘇錄道:“快給你老漢兒揉揉胳膊,酸死我也。”
到了哪山唱哪歌,既然當了兒子,就得乖乖照辦。蘇錄便用左手給老爹抓揉起右臂肌肉來。
“哦,哦……”蘇有才登時呲牙咧嘴,連聲叫喚起來。
“兒啊,你胳膊也酸了吧?老漢兒也給你揉揉。”他也抓住兒子的右臂,用大拇指推揉起來。“咱們有難同當,有福也要同享。”
“哦,哦……”蘇錄那叫一個酸爽,同樣呲牙咧嘴,不由下手更重了。爺倆便此起彼伏叫喚開了。
叫著叫著,忽然眼前一暗,一條大漢擋住了日頭。
隻見其濃眉大眼,膀大腰圓,攤開蒲扇似的大手,遞上一根野瓜秧,上頭掛著兩個小甜瓜。
“吃瓜,地裡長的。”大漢憨厚笑道。他是蘇錄的親哥,名喚蘇泰。蘇錄之前中暑生病,全是他在照顧。
“你倆吃吧。”蘇有才擺擺手,好歹有個當爹的樣了。
“我吃過了。”蘇泰笑著把瓜藤丟給兩人,轉身就走。
“哥你乾啥去?”蘇錄忙道:“坐下歇會兒。”
“不累,我再收一壟。”蘇泰搖搖頭,拎著鐮刀又進了高粱地。隻見他粗壯的胳膊揮動間,便殺倒十來株高粱。膝蓋又抵住秸稈根部,用草繩一繞,就捆成緊實的一束。
不一會兒,他便殺出去半壟地。
蘇錄和蘇有才兩個廢柴加起來,都沒蘇泰一個人乾得多……
“多虧有二哥……”蘇錄感激地看著蘇泰的背影。
“是啊,不然咱又得遭你伯娘吼嘍。”蘇有才用袖子擦了擦兩個瓜,把大一點的掰成兩半,遞給蘇錄一半。
爺倆便哢哧哢哧啃起瓜來,其實也沒多甜,蘇錄卻滿口生津,心脾沁香,滿足的不得了。
蘇有才更是搖頭晃腦,出口成章道:“真是甜比荔枝,而無其燥;清同雪梨,更勝其鮮。非瑤池之蟠桃,卻解人間之渴;非閬苑之仙果,足慰稼穡之辛……”
蘇錄佩服極了,心道:‘我隻會說,臥槽,真好吃……’
“二哥,彆酸了!幺哥被人打嘍!”這時,蘇錄小姑沿著河灘跑過來,一見到蘇有才便急忙大喊。
“啥子?我說咋不見人影了呢!”蘇有才登時蹦起來,吃驚問道:“哪個龜兒子打的?!”
“是程家人,我送飯路上看到的!”蘇錄小姑滿頭大汗,飯籃子都不知丟到哪裡。
“快,帶我過去!”蘇有才丟下瓜皮,跟著妹妹救人去了。
見蘇泰也轟隆隆緊隨其後,蘇錄隻好操起扁擔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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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人多。你得跟他們講理,可彆動手啊。”小姑一邊跑,一邊又擔心二哥。
“莫擔心,讀書人動口不動手。”蘇有才點點頭。
“那就好。”她這才稍稍放心。
說話間,就聽到前頭傳來怒罵聲和慘叫聲,還有拳腳到肉聲。
蘇有才趕緊加快腳步,繞過一片高粱地,就見收割過的空地上,六七個程家人正圍毆自家三弟,把他揍得鼻青臉腫,滿臉是血。
“我日你先人!”蘇有才一看弟弟的慘狀,登時血灌雙瞳,大步流星衝上前去。飛起一腳就踹倒了一個程家人,自己也重重摔在地上。
其他程家人見狀大怒,一起朝蘇有才抬腳就踹,卻又聽一聲怒吼:“哪個敢打老子老漢兒?!”
蘇泰弓腰沉肩,一個‘蠻牛撞山’,直接頂飛了一片。
“二哥,我來助你……”蘇錄無奈歎了口氣,也掄著扁擔加入了戰團。蘇家父子便在高粱地裡,跟程家人混戰開了!
“彆打了,彆打了!”小姑的尖叫聲響徹田間:“快來人啊,程家打人了!”
很快,在附近勞作的蘇氏族人和程氏族人都紛紛趕來助戰,場麵愈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