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武安覺得這不好,所以他請上官婉兒先離開了,然後他才整理了一下書房,起身去迎接客人。
周興這個人,因為起初沒有通過科舉,所以起步官職並不高,他在武周時期以酷吏手段出名,也正是在武周時期開始真正發跡。
武安知道,周興這個人不隻是壞,他本身還精通大唐律令,博學多才,就算是在武周一眾酷吏中間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
隻是因為出身微末,他在官場上常年處於被打壓的狀態,性格逐漸偏激,變得睚眥必報。
現在他選擇在宵禁前過來拜訪,這個時間段頗有深意,顯然是希望能與國公府的新主人多談一會。
武安穿好衣服準備起身迎接,但片刻後,他停在門口,看了一眼屋內的暖爐,直接將身上的裘衣脫下扔到旁邊,然後才開門。
“帶我過去。”
朱紅色的大門外。
雪花飄飄,光線昏暗,有一匹瘦削的老馬不停動著蹄子,鼻腔裡噴吐出白汽,凍得渾身哆哆嗦嗦。
而在它身側,站著一名麵容瘦削的男人,看上去約莫三十多歲,鬢角卻已經有了幾分斑白。
他正默默站在大門前,忽然愣了一下,發覺那匹老馬正用頭拱著自己的手,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你餓了?”
周興揉了揉它的頭,有些歉然道:“這幾日的閒錢都拿來給人家買禮物了,等明日再給你多買些草料吃。”
老馬哪能聽得懂人話,一個勁兒的拱著主人,那副恬不知恥的樣子,讓周興想起了自己。
他抿了抿嘴,裹緊身上的麻布衣。
隨即,周興又抬起頭,盯著麵前仿佛從未打開過的朱紅色大門。
看門的小廝沒收他準備好的錢,隻是答應替他通報,隨即便關門回去了。
等到現在,周興才恍然察覺到自己肩頭已經落滿了雪花,但大門裡麵仿佛死了一樣沒有任何動靜,他下意識抖了一下,用僵硬的手撲開積雪。
“嗬”
周興笑了一聲,正要轉身離開,卻聽見裡麵似乎傳來了什麼動靜。
他不確定是否又是自己聽錯了,但還是站在原地靜靜等候。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隨即便是那名小廝的聲音,似乎正在和什麼人說話,語氣裡滿是慌張。
“郎君,你這樣是要凍病的啊!”
“吱呀”
在周興發愣的時候,大門霍然打開,一名麵容俊朗的青年站在那兒,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衣。
“請問周主事閣下可是周主事,快請進來吧。”
周興看了一眼青年的臉,僅憑這張臉便確定了對方的身份,然後目光落在對方的身上,有些遲疑道:“您這是”
“讓周主事見笑了。”
武安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憨厚笑容,在周興愕然的目光裡,直接握起他的手。
“方才在書房中剛準備歇下,一聽說周主事在外等候,這才趕緊起身,也是出來的太著急”
不等周興說什麼,武安就順帶出下一句話。
“您看,外麵天冷,我身上也沒穿衣服,我們去書房裡說話吧?”
“好”
周興輕輕吐出一個字,他看見那名小廝直接將自己的老馬拽進門。
哪怕是國公府的庭院裡,似乎都比門外的世界要暖和一些,小廝順手拿起一把菜葉勾引,老馬看都不看主人一眼,屁顛顛的跟了上去。
“周主事?”
周興回過神來,連忙道:“武都尉不必多禮,周某雖然癡長幾歲,但也不敢這般勞煩稱呼,在下姓周,名興,忝為一部下司主事。”
兩人在書房內坐下,暖爐的餘溫讓狹窄的屋內如同春日,稍微坐一會兒便讓人忍不住敞開胸襟。
周興先前本以為武安是故作姿態,但自己毫無名聲,又無多大官職,憑什麼值得人家裝出禮賢下士的樣子?
人家是天後的親侄兒,堂堂折衝都尉,卻能這般抬舉自己一個小官。
想到這裡,他看向武安的眼神裡多出一抹感激。
武安讓婢女去燒茶,片刻後,等茶水奉上,他親自起身為周興倒茶,後者越發受寵若驚,這可是他在官場上人情往來時從未有過的待遇。
“這麼晚了,周兄還特意過來拜訪,不如今夜就住在這兒,讓本官好好招待一二。”
武安對周興來的目的絕口不提,後者又覺得這位武都尉是猜出了自己的來意,故意用熱情好客來搪塞,心裡不知不覺有些羞慚。
但下一刻,武安話鋒一轉,陡然問道:“周兄這般急切過來,可是有什麼急事嗎?”
“這實不相瞞,在下是聽到了一些消息,所以,想著提前過來,提醒都尉一下。”
“哦?”
“先前河西主帥李敬玄先敗而後勝,朝中風聲一轉,又有不少人替他奔走經營”
周興說到這兒,迎著武安的目光,緩緩道:
“包括三省之內,已經有不少官員準備聯名上奏,請殺都尉,以謝天下。”
“嗯。”
武安倒是沒有露出什麼訝然的表情,對他而言,自從殺了郝處俊和薛震之後,他對所謂的朝堂袞袞諸公便再沒了敬意。
你有家世,我有唐刀。
“另外”
周興遲疑片刻,補充道:“有人說,這幾日武都尉私下帶兵在城內屠戮平民,暴虐百姓,他已經獲得人證物證,明日便要向朝廷上奏此事。”
武安微微眯起眼睛。
這個消息,他確實不知道。
武安心念一轉就想出了幾個解決辦法,但基本上都要靠著天後或是其他人的勢力,這樣一來,自己好不容易爭取到的這點局麵,瞬間又會變得極其被動。
“此事我已經知道,既然周兄過來,想必一定有辦法,還請周兄教我。”
武安說話儘顯粗人本色,插入話題之前毫無潤色。
但周興卻覺得這人語氣真摯,而且言語和回應都在自己的預料之中,他反而覺得很是舒服。
“豈敢豈敢”
周興貼過來低聲說了幾句,武安認真聽著,隨即想到什麼,便繼續詢問。
周興也不當謎語人,耐心的回答著。
武安問得越多,周興臉上的神情就越自然,一句接一句,有條不紊地回應。
“明日該怎麼做,我已經明白了。”
武安說著話,沒有起身送客的意思,他本就想要費心籠絡周興,沒想到對方也是這般配合。
就好比是拍拍屁股就能會意的自己換姿勢,彼此之間都帶著老司機的默契。
不過,僅僅是這一件事,還不足以搭建起牢固的利益同盟。
武安也不希望直接把雙方關係變成最低級的利益往來,外麵總要套一層感情,裡頭才好放下廉恥做交易。
就好比是剛開頭肯定要哄她說你丈夫在外隻知道打工賺錢不願意陪你說話更不明白你的感受,然後她感動地說是啊是啊,兩個狗男女才能順理成章勾搭成奸。
不對
武安微微皺眉,這好像把自己也罵進去了。
周興垂下眼簾,默默喝著茶,準備等著對方送自己出門,或是繼續客套閒談,然後對方出於顏麵考慮,留自己住一晚。
武都尉今日的回應,已經超出了周興的預料,再多的許諾和保證,周興雖然很想要,但他很清楚,自己現在處於被動的一方,所以絕對不能在人情往來上跳步。
武安這時候開口道:
“周主事今晚就不要走了吧?”
他指了指安置在書房內的軟榻。
“一起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