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的雪是帶著棱角的。
芙寧娜站在太平機場的廊橋上,指尖剛觸到玻璃,就被外麵卷著雪粒的風驚得縮回手。窗上凝著層薄霜,把停機坪上的積雪映成一片模糊的白,像被打翻的牛奶漫過整個世界。王萱正幫阿黃扯了扯羽絨服的拉鏈——他特意穿了件軍綠色長款,拉鏈拉到頂,隻露出半張臉,鼻尖凍得通紅。“早說讓你戴口罩,偏不聽。”王萱從包裡翻出個黑色口罩塞給他,“這兒可比香港冷多了,零下二十度呢。”
阿黃擺擺手,剛要說話,呼出的白汽就糊了眼鏡片:“沒事,我火力壯。”他轉頭看芙寧娜,她身上那件米白色羽絨服是出發前王萱陪她挑的,帽子上的貉子毛堆在臉頰兩側,把眼睛襯得格外亮。“還適應不?冷的話跟我說,咱們先去酒店開暖氣。”
芙寧娜搖搖頭,睫毛上沾了點從換氣口飄來的白汽,像落了層碎鑽:“原來雪是這樣的。”她望著窗外,聲音裡帶著好奇,“在楓丹隻能從古籍裡看到描述,說北方有會發光的六角花,沒想到真的會鋪滿大地。”
王萱笑了,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給她圍上,繞了三圈才遮住半張臉:“這還不算什麼,等會兒去中央大街,雪堆得能沒過腳踝。對了,走路慢點,冰麵滑得很,上次我在索菲亞教堂前摔了個屁股墩,相機差點飛出去。”
阿黃在一旁幫她們拎著行李箱,輪子在地毯上碾過,留下兩道淺痕。他昨晚特意查了哈爾濱的天氣,把羽絨服、雪地靴、暖寶寶塞滿了半個箱子,此刻看著芙寧娜小心翼翼踩著地磚的樣子,忍不住叮囑:“要是覺得凍腳,鞋裡有暖寶寶,我給你換。”
出機場時,雪下得更緊了。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像小針紮似的。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裡看她們:“第一次來哈爾濱?”
“是啊,想來看雪。”王萱把阿黃往窗邊推了推,讓芙寧娜能看清外麵的景象。
“那可得去冰雪大世界,今年新修了個百米冰滑梯,從上麵滑下來,風都能灌進脖子裡!”師傅是個自來熟的東北人,操著一口帶兒化音的普通話,“不過你們南方人得多穿點,去年有個廣州來的小姑娘,穿條加絨褲就敢往外跑,結果在防洪紀念塔前凍得直哭。”
芙寧娜聽得眼睛發亮,扒著車窗問:“冰滑梯是用冰做的嗎?在楓丹,水做的滑梯會自己流動,這裡的冰會動嗎?”
師傅被逗樂了:“這小姑娘說話真有意思!冰滑梯是凍住的,得自己使勁滑,不過速度快得很,跟坐火箭似的!”
車剛拐上機場路,芙寧娜就把臉貼在車窗上。路邊的鬆樹全裹著雪,枝椏彎成弧形,像穿了白裙的姑娘垂著手臂。偶爾有掃雪車開過,橙黃色的車身在白雪裡格外鮮亮,車後揚起的雪霧在陽光下折射出淡淡的彩虹。阿黃從包裡掏出保溫杯,擰開蓋子遞給芙寧娜:“喝點熱水,剛泡的薑茶,驅寒。”
芙寧娜抿了一口,薑的辛辣混著紅糖的甜在舌尖散開,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比楓丹的草藥茶好喝。”她咂咂嘴,“那裡的驅寒茶總帶著股魚腥味,說是用深海暖石煮的。”
王萱舉著相機對著窗外拍,鏡頭上很快蒙了層霧。她嗬了口氣擦乾淨,把路邊雪中的白樺樹拍進去——樹乾筆直,枝頭掛著雪,像插在白瓷瓶裡的銀簪。“等下到中央大街,我給你拍張照,紅磚牆配著你的白圍巾,肯定好看。”
車過鬆花江大橋時,芙寧娜忽然“呀”了一聲。江麵上結著厚厚的冰,有人在上麵滑冰車,紅色的冰車在白皚皚的冰麵上劃出弧線,像遊魚在水裡穿梭。“那是在冰上行走嗎?”她指著那些人,眼睛瞪得圓圓的,“楓丹的水結冰後,隻有水之龍能在上麵走,人類踩上去會掉進冰窟窿的。”
“這兒的冰結得厚著呢,能跑卡車。”阿黃給她解釋,“冬天江麵上還能開冰雪嘉年華,有冰雕、雪圈,晚上還能看煙花。”
芙寧娜把額頭抵在玻璃上,哈出的白汽在窗上畫了個小小的圈:“人類真厲害,能讓水聽話地變成各種樣子。”
到中央大街時,天色已經擦黑。路燈亮起來,暖黃色的光透過雪幕灑下來,把青石板路上的冰麵照得像鏡子。兩旁的俄式建築掛著紅燈籠,雪落在洋蔥頂的圓頂上,紅與白交織在一起,像打翻了的調色盤。
芙寧娜剛下車就被凍得縮了縮脖子,但還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腳下的冰麵有點滑,她下意識抓住王萱的胳膊:“這裡的路會發光。”
“是冰麵反光呢。”王萱扶著她往前走,“你看那些磚縫裡的雪,被踩得結了冰,就成了天然的鏡子。”
阿黃拎著她們的包跟在後麵,忽然“哎喲”一聲。原來是阿黃的雪地靴底有點打滑,他踉蹌了一下,趕緊扶住旁邊的路燈杆。芙寧娜回頭看他,眼睛彎成月牙:“你看,連你也差點滑倒。”
“這不是沒注意嘛。”阿黃撓撓頭,從包裡掏出雙冰爪,蹲下來往芙寧娜的雪地靴上綁,“這個能防滑,我特意買的,跟貓爪子似的。”
芙寧娜看著鞋上多出來的金屬齒,忍不住用腳尖蹭了蹭地麵,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楓丹的水鳥爪子,在冰麵上走路就不會滑。”
王萱舉著相機,把這一幕拍了下來。照片裡,阿黃蹲在地上,專注地幫芙寧娜綁冰爪,芙寧娜低頭看著他的發頂,睫毛上落了點雪,路燈的光在她身後暈開一圈暖黃色的光暈。
沿街的商鋪飄出麵包香,甜絲絲的。芙寧娜循著香味走到一家掛著“華梅西餐廳”木牌的店前,玻璃櫥窗裡擺著黑列巴,上麵撒著芝麻和葡萄乾。“這是什麼?”她指著櫥窗裡的麵包問,鼻子幾乎貼在玻璃上。
“俄式麵包,叫列巴,特彆抗餓。”王萱推開門,暖氣撲麵而來,帶著黃油的香味,“進去暖和暖和,嘗嘗他們家的紅菜湯,熱乎著呢。”
店裡的裝潢是複古的俄式風格,木桌上鋪著格子桌布,牆上掛著油畫。服務員端來紅菜湯,陶罐還冒著熱氣,湯麵上浮著層奶油。芙寧娜舀了一勺,甜菜根的酸甜混著奶油的醇厚在嘴裡散開,她眼睛一亮:“比楓丹的蘑菇湯多了點太陽的味道。”
“這紅菜湯得配列巴吃。”阿黃掰了塊黑列巴遞給她,“蘸著湯吃,越嚼越香。”
芙寧娜咬了一口,麵包有點硬,帶著麥香。她忽然笑了:“像楓丹的沉船木,泡在水裡幾百年,也變得這麼有嚼勁。”
王萱正喝著湯,聞言差點噴出來:“哪有你這麼形容食物的。”
窗外的雪還在下,落在玻璃窗上,很快就化成了水痕。芙寧娜望著窗外行人裹緊大衣匆匆走過的身影,忽然說:“這裡的冷,和楓丹的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王萱放下勺子。
“楓丹的冷是濕的,像水裹著你,慢慢往骨頭裡鑽。”芙寧娜捧著熱湯碗,指尖暖烘烘的,“這裡的冷是乾的,像風在唱歌,雖然厲害,卻很坦誠。”
阿黃點點頭:“你這麼一說,還真是。中山的冬天濕冷,穿多少都覺得冷,這裡雖然溫度低,但隻要穿厚點,曬著太陽還挺舒服。”
正說著,鄰桌傳來一陣笑聲。是幾個東北大媽,圍著桌子吃鍋包肉,盤子裡的糖醋汁亮晶晶的。一個大媽看見芙寧娜好奇的眼神,笑著招呼:“小姑娘,嘗嘗不?鍋包肉,外酥裡嫩,酸甜口的!”
芙寧娜擺擺手,又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王萱笑說:“等會兒給你點一份,他們家的鍋包肉做得地道,外麵裹的澱粉炸得金黃,咬下去‘哢嚓’響。”
吃完飯出來,雪小了些。月亮從雲裡鑽出來,照著中央大街的冰雕。有工人正在路邊雕刻冰孔雀,鑿子敲在冰上,發出“當當”的聲響。芙寧娜湊過去看,冰屑像碎鑽一樣飛濺。“他們在給冰塑形。”她輕聲說,“在楓丹,水會自己變成想要的樣子,人類卻要親手雕琢,真有耐心。”
雕刻師傅停下手裡的活,擦了擦汗:“這冰雕得趁天冷凍,等開春就化了。就像人生,有些好看的東西,就得抓緊時間看。”
芙寧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伸手接了片雪花。六角形的雪花落在掌心,很快就化成了水。“原來再美的東西,也會消失。”她輕聲說,語氣裡有點悵然。
“但可以記在心裡啊。”王萱舉起相機,“或者拍下來,就像把雪永遠留在了照片裡。”
阿黃看著她們,忽然從包裡掏出個保溫杯:“我媽給我裝的薑茶,還熱著,喝點暖暖身子。”他給芙寧娜倒了半杯,又給王萱續上,“等會兒去索菲亞教堂,晚上的燈亮起來,雪落在圓頂上,像童話裡的城堡。”
走到索菲亞教堂時,廣場上的雪被掃到一旁,堆成了小山。教堂的洋蔥頂在燈光下泛著金光,周圍的聖誕樹掛著彩燈,一閃一閃的。有情侶在教堂前拍照,女孩穿著白色的羽絨服,男孩幫她攏了攏圍巾,然後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芙寧娜看著他們,忽然問:“人類為什麼喜歡在特彆的地方留下紀念?”
“因為有些瞬間太珍貴了,想記住一輩子。”王萱把相機調成夜景模式,“就像你在楓丹,肯定也有想永遠記住的時刻吧。”
芙寧娜想起楓丹的水燈節,無數盞燈順著河流漂向遠方,像天上的星星落進了水裡。她點點頭,嘴角彎起:“有的。”
阿黃忽然指著教堂旁邊的冰雕:“你們看,那個冰雕像不像楓丹的歌劇院?”
芙寧娜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冰雕是個巨大的拱門,上麵刻著花紋,像貝殼的紋路。她走過去,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冰麵,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傳來。“像,但又不一樣。”她輕聲說,“楓丹的歌劇院是活的,水會隨著歌聲流動,這裡的冰雕……是安靜的。”
正說著,教堂的鐘敲響了,“鐺鐺”的聲音在雪夜裡傳開。芙寧娜抬頭望著鐘樓,雪花在燈光裡飛舞,像無數細小的音符。“這聲音真好聽。”她閉上眼睛,“像楓丹的水鐘,每一聲都在數著時間。”
回去的路上,芙寧娜忽然停在路邊,看著賣冰糖葫蘆的小攤。山楂裹著透明的糖衣,在路燈下像紅色的瑪瑙。“這是什麼?”她指著冰糖葫蘆問,眼睛裡閃著好奇的光。
“冰糖葫蘆,酸甜甜的。”阿黃買了一串遞給她,“小心點,糖衣硬得很,彆硌著牙。”
芙寧娜咬了一口,糖衣“哢嚓”一聲碎了,山楂的酸混著糖的甜在嘴裡炸開,她皺了皺眉頭,又忍不住咬了第二口:“像楓丹的酸漿果,裹著蜂蜜凍成的冰,又酸又甜。”
王萱拍下她吃糖葫蘆的樣子,照片裡,芙寧娜的臉頰被凍得通紅,嘴角沾著點糖渣,手裡舉著紅彤彤的冰糖葫蘆,背景是亮著燈的教堂,像從童話裡走出來的人。
回到酒店時,芙寧娜把靴子放在暖氣片上,很快就傳來滋滋的響聲。她趴在窗邊看夜景,雪還在下,路燈的光暈裡,雪花像無數隻白蝴蝶在飛。“這裡的夜晚不冷。”她輕聲說,“有很多溫暖的光,像楓丹的水底珊瑚,一盞盞亮著。”
王萱正在整理相機裡的照片,聞言笑了:“明天帶你去冰雪大世界,那裡的冰燈才叫亮,能把黑夜照得像白天。”
阿黃則在研究明天的路線,手機屏幕上,冰雪大世界的地圖被他畫了好幾個圈。他忽然想起早上出門前,媽媽給他發的消息,說讓他多給芙寧娜拍點照片,“回來給我看看那個說自己是水神的小姑娘,是不是真像畫上那麼好看。”
夜深時,芙寧娜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風雪聲。她想起楓丹的夜晚,隻有水流的聲音和遠處的歌聲,而這裡的夜晚,有暖氣的嗡鳴,有樓下出租車駛過的聲音,還有隔壁王萱翻書的沙沙聲。她摸了摸枕頭邊的冰糖葫蘆簽,上麵還沾著點糖渣,像留住了一點白天的甜味。
這北方的雪夜,雖然冷,卻比想象中更暖。就像阿黃遞來的薑茶,王萱圍來的圍巾,還有那串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蘆,都帶著陌生的暖意,一點點融進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