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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致命恩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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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透的帷幕阻隔了木芝探索謝戎的欲望。

元稹帝在內,撐手扶腹,邁步走至他們身前,先道陳擅、陳撤英勇無雙,“朕有三賜,一賜錦帛百卷,二賜珠寶百匣,至於這第三嘛,朕交給你們,陳大郎君和小二郎君說說,還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他不僅替陳擅隱去了那場小失誤,似乎木芝會受傷躺在那裡,跟陳擅沒有一點關係,而且所賞賜的東西相比救下一個劉玉霖又顯得過於豐厚了。

這第三條,更是讓在場之人望其頸背,有種帝王會對陳家無條件予給予求的無邊縱溺。

木芝暗中觀察著皇後。

帷幕之後,那道強大的身影一動不動,淡定自若,但木芝閉眼仔細聽去,有一瞬間,那鳳凰墜珠的穗子,叮鈴打在一起,穿過帷幕到達她耳膜。

暴露了江皇後此時努力壓抑,強行不表的心聲。

木芝露出一抹淡淡的嘲意。

她對政治尚且懵懂,此時還不知元稹帝是通過捧陳來貶曹,行兩方軍力製衡之術,但她已經意識到,元稹帝並不無知。

江皇後所行。

他自己是完全有意識的。

陳擅臉上仰著一派熠熠的笑,輕描淡寫:“多謝陛下,不過臣已備受恩寵,處之不及,沒有什麼想要的了,就將這份聖恩,讓給大哥吧。”

元稹帝含笑,又望向陳澈:“你想要什麼?”

陳撤不比陳擅放浪形骸,無職無官,閒雲野鶴一個。他作為長子,平日還要掌族內軍事,薄唇翕動幾回,隻用餘光輕輕瞥動,落在劉玉霖身上一瞬又迅速收回,無奈化作一句:“臣亦沒有。”

即便隻有一瞬,但帝後與木芝已殊途同歸,同將目光射向劉玉霖。

前者是因陳撤那一瞬間的目光動搖,後者則是因劉玉霖丟失不能撿的那張手帕,現在回到了她手裡,正包著她因勒馬,被韁繩磨破的手掌心。

木芝沉思。

劉玉霖是個奇特的妙人兒,在這群人中格格不入,今日經過北邙山,木芝見其餘幾女皆望去山上連綿的佛塔,交頭議論,隻有劉玉霖望著這些帝王葬身之所,倍感淒涼,竟然傷春悲秋起來,念出幾句亂七八糟的詩,繼而落下幾滴眼淚,用帕掩去,惹得眾女注目。

木芝現在確定,那時是誰撿到這張手帕了

元稹帝在劉玉霖與陳撤二人身影之間來回梭巡,已有所感:“陳大郎君還未曾成家吧,”揮一揮手對天沉吟,“你二十有餘,也該成家了,不如——”

“陛下。”

江皇後將他打斷:

“陳老將軍曾與家父,在幽門關合圍羌人,二位長輩醉酒興儘後,也聊起這陳大郎君的姻親之事,原來陳老將軍早有了主意,要定下西平郡裡,他摯友的梁家女郎若不是平州城修城關在即,他老人家,今春便已經入洛陽請示了。”

帷幕內,傳出交談的悉悉索索之聲。

木芝一瞬不瞬盯著劉玉霖,見她跪著不動,但那雙手互絞十根指頭,越絞越緊,以至於指尖與關節儘數發紅,在她們各懷心思的等待和緊張中,聽得了元稹帝做主,要替陳老將軍為陳撤與梁氏結親的一道聖言。

劉玉霖登時脫力,一直恪守規矩的脊背,像遭受了無形打擊癱軟下去。

她的傷感落在木芝眼裡,但木芝並未有絲毫觸動。

在這個世上,許多種子是不會開花的,即便費儘千辛萬苦,破土而出開成了花,也會儘數被各路南征北伐的鐵蹄,狠狠踐踏。

枝斷葉落情愛夭折。

這不才是人間常情?

那夜。

燈火淩亂。

木芝終究沒能與這個叫做“謝戎”的神秘之人,認真望上一眼。

此人領賞離開時僅背向於她,木芝隻見得他身上繡染的那一背春日繁花。這樣一個絕代風華,精於裝飾自己的男人,會僅僅隻滿足於當一個小小的參軍幕僚嗎?

圍獵之後,袁氏與江拘入主後宮,成了皇帝眾多鶯鶯燕燕之一。

其餘落選的幾名女郎,相繼被分至後庭各宮中侍事,貌美者以貌侍君,借機上位取代原主,貌平者則謹聽恭行,謹小慎微,成了皇後安插在各宮犄角暗淡之處的無名耳目。

整個後宮上方若有一張天羅地網,在日月交替之間,逐步蠶食這些女人們的裙帶之臣,在朝堂上的生存空間和家族威嚴。

九月初,馬草主謀落於洛陽徐氏一族頭上。

——此前,徐夫人產龍鳳胎後,龍子卻夭折,太醫署判定龍子乃先天不足。

可徐夫人不信,一直咬定是皇後所害,徐夫人之兄在前朝任鴻臚寺卿,也因此事連上過七道奏疏,皆被元稹帝壓下不表,後麵更是龍顏大怒,以太醫正所言之辭,對其鑿鑿回絕。

這之後,徐家無彆路可再奏江皇後之過,徐夫人之兄找到其摯友宋衛尉,後者本就痛恨江皇後專權,妄圖除之而後快。

二人瞞過太仆令馬丞,往馬草中加入北邊所販之藥,藥發不過三刻,致使畜生神經錯亂,又於狩獵當日借機引起皇帝一言:“想看皇後賽馬”。

他們隱在暗處,隻等皇後從馬上掉下。

這事便可以處理成皇帝即興時,所導致的一次意外

九月中,徐夫人在宮內自儘,其兄族儘數被滅,旁支也多販賣為奴,發配遠疆。陳家兄弟也因與徐夫人之兄來往甚密,戴罪向元稹帝自請離開洛陽,回了西平郡陳老將軍處,督辦修城。

九月底洛陽已近蕭瑟,銅駝街東西兩裡,樹葉儘枯,三公九卿皆稱病緊閉門戶,一味沉入哲理與清談之中。

一時,竟無人再敢出聲,去置喙這場滅門風雲。

在這場潮濕淋漓的風雨之中,木芝成了一隻反其道而行之的漏網之魚。她明明腰軟體瘦,雪膚雲肩,頗有盈盈風流之骨,江皇後卻將她丟去了太醫署,當了一名曬藥、抄方的藥司。

眾女不解。

這日,烏雲突襲,雨水頃刻打頭。

守在藥架前默讀藥本的木芝,忙去市內取來幾塊雨布,費力墊腳,搭去曬藥的高架之上,劉玉霖辦完宮中事,順路來署內看望她,見狀便丟了手中傘,與她一道鋪開雨布。

雨水劈啪擂在二人腦後身上,力道極重,打得二人頭昏腦漲,睜不開眼。

劉玉霖無助喊叫:“來不及了!這雨太大,我們先進去躲雨吧!”

“躲不了!淋濕了藥,我就要受醫官重責!”木芝抹掉臉上水流,掄高袖子,熟稔地拉緊每張雨布的四角,壓上磚石。

二人捱著潑天暴雨,好容易鋪完全部,身上也早擂濕了透頂,木芝轉身抓起傘將她摟來,二人慌忙奔至室內,站在門前,一股股朝外擰掉袖口裙邊的濕水。

木芝去偏堂裡找出一塊洗淨的麻布給她。

“裹著,擦擦水。”

自己轉身生起了爐中炭火。

窗外風雨飄搖,枝葉如猛獸嘯叫啼哭,她落座爐前,一揚草扇,炭塊乖順地燒紅。

劉玉霖方以為她要起爐煮茶,卻見她將淋濕的醫藥典籍擱於架上,攤開烘烤都是錦衣玉食過來的,現下木芝被逼成這副勞苦模樣。

劉玉霖一時悲從中來:“你在這裡,每天都做這許多活,要記每種藥材的藥效,又要裝藥抄方,各處奔走,如今還學會了生爐子”

木芝發現她又開始落淚,好笑揚唇:“是我又不是你,你哭什麼呢?”

劉玉霖揩淚。

“我替你感到委屈,既同是義女,娘娘為何獨獨要這般苦你?不似我們一般,予你個宮中閒職”

劉玉霖有過剩的憐憫和同情。

而且她實在太單純,木芝疑惑江皇後還要將她留在宮中的目的。

陳梁兩家的賜婚已是兩月前之事,聽聞西平郡陳家已經按三書六禮向梁家提親過廟,陳撤近日打道回鄉,八成就是要去跟梁女結親的。

劉玉霖究竟還有什麼用?

木芝想著,淡淡安慰:“我不覺得委屈。”

她低頭看了一眼衣後佩戴的金珠項圈,每個鏤空金球上的花鳥,都鍛造的栩栩若生,連垂墜下的穗片上的流雲紋都清晰可見。

這是秋獵那夜,她得到的賞賜之一。

換作從前,這一件裝飾夠她們全家幾口人吃上個一整年。

木芝彎唇。

皇後拿她作藥裡的鉤子,來刮後宮女人腹中的皮肉,她其實並不介意。

隻要她有利益可得。

她現在有錢了,她預感自己以後還會有更多錢,餘生並不會一直這樣卑微若泥。待劉玉霖情緒冷靜下來,木芝還是起身舀水入銅爐,將書挪去一旁,藤地置爐。

水沸之後,就著嘩嘩擊打雨布的水聲,木芝撒茶葉入爐內。

她眼若星火,神態清美。

冷風穿堂過,被風撩過的肌膚冷寒顫栗,劉玉霖將身體瑟縮起來。

茶湯也立馬遞來。

她燙燙飲了一口,舒服之餘,才說出要來找木芝的原因:

“後日就是授衣節,每逢此節宮人們會集中出宮采買冬衣,太學內也會休沐十五日,我阿兄就在太學,他預備接我一道回潁水郡,我來前已經問過何內司,娘娘已同意我回家探親。阿芝,你要不也問問,看能不能回家吧?”

木芝轉眸。

她沒有家。

但她敏銳地想到一點:“你說,我們後日可以出宮?”

劉玉霖點頭。

木芝攏住發寒的雙膝。

聽著天外狂風大作,她眼望枯黃的槐葉被狂風暴雨打落,終也點了點頭。

“那就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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