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守活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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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濃,將長慶侯府層層疊疊的簷角染成了黛色。

閬華苑內庭那幾株西府海棠,白日裡尚攢著粉白的花苞,此刻也在昏黃的天光裡縮成了深紅小點。

蘇燼月摔門衝出去時帶起的風,似乎還在廊下打著旋兒,吹得掛在門邊一隻青釉風鈴叮當亂響。

那鈴聲尖細,一下下敲在人心坎上。

翠鶯攥著方才擦拭茶案用的半濕布巾,指節捏得發白。

她幾步衝到門邊,探著脖子往外瞧,直到蘇燼月那抹身影徹底消失在月洞門外,才猛地收回視線。

“呸!”翠鶯轉身,衝著門板重重啐了一口,臉氣得發紅,“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她是個什麼玩意兒?一個投奔來的表小姐,也敢覥著臉肖想姑爺?”

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就她那刁鑽蠻橫的樣子,做白日夢也不是這麼個做法!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我看她就是得了失心瘋!她蘇家…”

“翠鶯!”孟玉蟬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子平靜,把翠鶯炸了刺似的怒罵壓了下去。

孟玉蟬端坐在窗下的軟榻上,窗外最後一點慘淡的天光勾畫出她側臉的輪廓,不見一絲波瀾。

被小姐一喝斥,翠鶯滿腹怨氣無處發泄,憋得臉更紅了。

她猛地將手裡揉得皺巴巴的濕布巾甩在旁邊的花梨木束腰幾上,又瞥了一眼窗外,確定沒人靠近,才憋著氣挪到孟玉蟬跟前,聲音仍舊帶著憤懣:“小姐,您怎能就這麼輕易放她走了?您就該大耳刮子抽她!讓闔府的人都瞧瞧她那點子齷齪心思!聽聽她說的那些話,我呸!”

孟玉蟬沒抬眼,嘴角微微牽了一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轉瞬即逝,說不出是嘲弄還是了然。

“且不說侯爺夫人那邊絕不會點頭,單說她蘇家就絕不會同意!”

蘇燼月的異樣她早看在眼裡,今日對方那看似不顧一切的表白,看似大膽,實則步步落子都在孟玉蟬預判的棋盤格子上。

這蘇表妹,自視甚高,手段卻浮淺急切了些。

“您說得是!那賤蹄子是癡心妄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翠鶯用力點頭,可這勁兒還沒泄完,又立刻蹙起眉頭,“她是不中用,可小姐您聽聽她那番誅心的話!她明著是來求您成全,句句都指著姑爺對她有意,這不就是要離間您和姑爺麼?小姐您方才就該讓婢子撕爛她的嘴,或者立刻去稟告夫人!看夫人饒不饒她!侯府的臉麵還要不要了?”

她在孟玉蟬身邊這幾年,最是容不得旁人給小姐氣受。

今日蘇燼月那股指摘傅九闕對蘇燼月有意、嘲諷孟玉蟬占著位置的味道,實在讓她咽不下這口氣。

榻上,孟玉蟬的動作終於停頓了那麼一刻。

“撕她的嘴?有何用。她敢來,便是抱著撕破臉的心思。我們若動手,反而落了下乘,授人以柄。至於夫人那邊…你真當這闔府後宅裡發生的事,能瞞過主母的眼睛?”

她吹開浮在麵上的兩片茶葉沫子,啜飲了一口,茶湯早已涼透,帶著點滯澀的苦味滑入喉中。

“今日閬華苑這點響動,這會兒怕是早已報進正院耳中了。用不著我們去稟告。”

她抬眼看著翠鶯,語氣帶著一種鬆弛感:“我該說的話,方才也都說了。讓她去闖她的南牆,碰得頭破血流,也省了我們出手。如今,”她放下茶盞,“隻需靜等便是。”

翠鶯臉上的怒色像潮水一樣瞬間褪了下去,轉而漫上一絲驚惶和難以置信。

她陡然瞪大眼睛,喉嚨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壓得又低又急:“小姐!奴婢剛才想起來了!蘇表小姐摔門跑走之前,門簾晃起來那一下,奴婢好像瞥見窗戶外頭閃過一片青影子!特彆快…就像…就像…”

她喘了口氣,盯著孟玉蟬:“府裡下人都穿灰褐,管事、小廝們更不用提。小姐…您說會不會是二少爺?他當時可能站在窗外!他可能都聽到了…”

“啪!”

一聲清晰的碎裂聲。

翠鶯嚇得噤聲,循聲望去。

孟玉蟬手中那盞青釉冰裂紋茶杯不知何時歪斜了,沒握穩,滑落在地。

她的右手僵硬地懸在半空,指尖微微蜷著。

是了,他慣穿那身藏青色的杭綢直裰,總在窗外那棵老梅樹後出入書房小徑。

翠鶯若沒看走眼……

難怪這幾日他總是宿在書房。

翠鶯盯著小姐毫無血色的臉和失神的眸子,再愚鈍也明白自己怕是捅破了一層要命的窗戶紙。

她駭得倒退了一小步,牙齒咯咯作響:“小姐,奴婢該死!奴婢胡說八道!奴婢可能眼花了!看錯了!”

孟玉蟬猛地吸進一口氣,聲音卻極其低啞:“不乾你事。倒盞新茶來。”

翠鶯見她總算開口,連忙如蒙大赦般跑去重新泡茶,動作麻利得驚人,隻恨不能將功贖罪,手腳都在輕微地發抖。

重新捧了滾燙的茶盞回來,小心翼翼放在孟玉蟬麵前。

孟玉蟬沒有喝。

傅九闕來了。他聽見了。都聽見了哪幾句?

他聽見了。所以,才突然拉開了距離。

可這些時日裡,她替他擋掉淩姨娘的刁難時,他明明也默允了她在府中走動的啊?那份近乎刻意的冷漠背後,到底壓著什麼?

是覺得她在蘇燼月麵前落了他的顏麵?還是真認為她孟玉蟬有心“讓位”,所以索性先一步劃開鴻溝?

又或是,更深些的,她那點自以為不動聲色的維護,在他看來成了某種可笑的算計或施舍?

“翠鶯,”孟玉蟬閉了閉眼,壓下心口的翻湧,“磨墨。拿信箋來。”

不能再想了。

蘇燼月這頭蠢蠢欲動的猛虎已被打傷後腿退回巢穴,暫時安全。

可盤踞在這侯府宅院最深處的,是更多陷阱和無解的難題。

眼下,還有一件要緊的事,不能耽擱。

翠鶯連忙應聲,鋪開淺底灑金的信箋,又從黃花梨木書案架上的白瓷小蓮瓣水丞裡用小銅勺取了點清水滴入一方鬆花石硯台,捏著墨塊,開始細細地研磨。

孟玉蟬提筆蘸墨,略一沉吟,便落筆寫下:

“虞神醫。”

“孟氏玉蟬叩稟。前奉書問安,不知雲蹤何處,想必神醫神遊名山,采藥四海,身體康泰,萬事順遂。”

“過兩日便是二月十九,虞姨忌期。玉蟬知神醫往年此時必歸故裡,掃墓祭奠。不知今年行程幾多安排?若神醫已啟程回京,或近期有暇抽身返回,玉蟬有一事懇求麵稟。”

筆尖懸停在“懇求麵稟”四個字上空,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詞帶來的分量,終於還是穩穩落了下去。

“此事關乎至親,非請神醫聖手斷脈不可。玉蟬憂心如焚,望眼欲穿。祈望神醫念及舊誼,撥冗一見,幸甚之至!”

署上“玉蟬百拜頓首”,落筆年月日期。

“封好。”孟玉蟬將信紙往前推了推,“立刻叫人送到逍遙山莊去。告訴門房,務必交到虞神醫手中。急信。”

“是,小姐!奴婢這就去!”翠鶯拿起信箋,不敢再多話,小心地吹乾墨跡,從案頭抽屜裡找出一個素麵的綿軟信封仔細裝好,轉身匆匆就往外走。

剛掀開珠簾邁出一條腿,心裡那點藏不住的不甘和擔憂又冒了頭。

小姐在這侯府裡,無依無靠,唯一的指望就是姑爺。

可如今……

她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端坐幾旁依舊沒什麼表情的孟玉蟬,小心翼翼道:“小姐。姑爺他已經在書房那邊歇了快十天了。今晚天冷,這,長此以往,這守活寡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連淩姨娘那邊的丫頭最近看您院裡的眼神都怪怪的……”

守活寡?

孟玉蟬幾案下的右手倏地蜷緊,指甲幾乎陷進掌心。

麵上卻一絲風也無。她抬起頭:“春闈在即,時間緊迫。書房十分清淨,便於他專注攻讀。”

“更何況,夫君性子素來喜靜。這等關頭,不去打擾才是道理。”

話是這般說。

然而,隻有她自己清楚胸腔裡那股滯悶之感,自那日午後起就盤踞不去,日益深重。

最初察覺那份刻意的疏遠,她是驚詫的。隨即而來的是不解。

她曾將緣由逐一在心頭排開:是自己與淩姨娘那次言語交鋒過了分寸,令他心生不滿?還是那次他來到閬華苑,卻因院中管事娘子的急事而被打斷的夜晚,讓他覺得顏麵有損,乾脆自此回避?又或者……

她心頭猛然一跳,隨即又被自己否定。

不,傅九闕不是那等貪圖房中秘事之人,不會因此等小事便負氣至此。

唯一值得寬慰的,大約隻剩下府中短暫的平靜。

至少,在蘇燼月那邊撞得頭破血流之前,淩姨娘和蘇燼月這兩個麻煩製造者,似乎都因各自的損傷而暫時偃旗息鼓了。

窗外,簷角燈籠早已點亮,燭火隔著厚厚的油紙,在地上投下一圈昏黃曖昧的光暈。

遠處小廚房那邊傳來一陣輕微的碗碟磕碰聲,隨即沉寂下去。

整座閬華苑靜得出奇,隻聽得見內院牆角那口大水缸裡,錦鯉擺尾攪動水花的輕微嘩啦聲,一下,又一下,沉悶而規則。

孟玉蟬起身走到窗邊,沒有推開窗。

她隻是靜靜站著,隔著糊窗的鬆江細絹,目光穿透模糊的光影和層層疊疊的樹影屋角,望向西邊書齋的方位。

那片屬於傅九闕的天地,此刻也融入整個侯府的深沉夜色裡,無聲無息。

翠鶯捧著那封封好的信箋,看著小姐單薄挺直的背影映在細絹窗格上,落下一個倔強的剪影。

她咬了咬下唇,到底不敢再多嘴一個字,躡手躡腳掀簾出去,小跑著消失在廊下的陰影裡。

庭院空寂,月光如水。

孟玉蟬背對著那扇緊閉的窗,久久地站著。

窗紙模糊的光影外,夜色像凝結的墨池。

……

日頭西斜,將侯府正院錦桐居沉甸甸的飛簷鬥拱投下濃得化不開的黑影,沉沉壓在庭院中。

蘇燼月心口揣著隻撲騰的兔子,一路從閬華苑跑回這邊,裙裾的下擺被風吹得微微揚起。

她臉上的淚痕已然半乾,暈染開薄薄的脂粉。

她需要找到姑母,求一個庇護,一份許諾,或者哪怕隻是一點點的同情和撐腰。

畢竟,孟玉蟬那小賤人竟然如此輕慢待她,半分顏麵不給地拒絕了!

主屋那扇門虛掩著,透出裡麵一絲令人不安的靜。

蘇燼月的手指尖剛剛觸到門板,正要叩響——

“哐啷!轟隆——!”

一連串震耳欲聾的脆響猛然炸開。

她驚得一縮手,心口那隻兔子猛地竄到了喉嚨口,堵得她瞬間連氣都喘不勻了。

姑母?什麼東西能引得素來四平八穩的姑母發這樣大的火?

門縫裡,清晰地漏出姑母蘇氏那因極度憤怒而扭曲變調的聲音。

“賤人!竟敢把爪子伸到本夫人的眼皮子底下!這麼多年,本夫人待她不薄,容她那個賤皮子在府裡喘氣,叫她姨娘已是天大的恩德!她倒好,竟敢把本夫人的兒子硬生生地……”

話像是被滾沸的恨意燒灼得斷在喉嚨裡,緊接著是杯盞碗碟之類的物件被狠狠掃落在地。

黎嬤嬤低聲勸慰的聲音細細碎碎地夾雜其間,模糊不清。

然而蘇氏的暴怒再次噴湧:“……嗬!好一個忠心耿耿的淩姨娘!給本夫人請安奉承,在長安麵前演得如同慈母一般,原來心思全都用在如何離間我親生的骨肉上了!長安他有了難處,心裡頭裝著的,竟不是我這個親娘,是那個惺惺作態的賤人!”

蘇燼月感覺手腳冰涼,僵在門口。

淩姨娘?姑母震怒的對象竟是淩姨娘?

她不是在禁足麼?又做了什麼?怎麼牽扯上了世子爺傅長安?

還沒等她想明白,姑母蘇氏再次怒吼:“禁足,罰跪,清修?本夫人當時是豬油蒙了心,發了什麼昏才給她留了這口氣!這種蠱惑世子的禍害,就該一根白綾結果了!乾淨,利索!”

最後這四個字,直直紮在偷聽的蘇燼月心窩子裡。

她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

姑母要殺淩姨娘?

蘇燼月腦裡轟然炸響。

方才在閬華苑,她那些話,若是傳到了正在氣頭上的姑母耳中,後果不堪設想!

蘇燼月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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