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族長這些日子一直在天人交戰。
他內心是極舍不得陳硯的,可又怕讓族人跟著受難。
今晚陳硯來這麼一遭,他倒是驚著了。
莫說村裡如陳硯這般的十歲少年,就算他這樣當了多年族長的人,也很難想到破局之法。
這法子能不能奏效姑且不論,單是這份借力打力就足以讓他冒一次大險。
“老婆子,若此次能保住陳硯,我們陳族就要出一個大人物了!”
鄭氏看著族長眼底的亮光,竟有些恍惚。
去年陳硯考上秀才,老頭子也是如此神采奕奕。
……
一大早,陳家灣就熱鬨起來了。
先是族長請了族老們去家裡坐了會兒,旋即就是族長和族老們的兒子孫子們挨家挨戶喊人到祠堂門口的曬穀場。
然後他們就得知一件喜事——陳硯家要請全村吃席。
全村都在貓冬,整日吃的都是清湯寡水,突然知曉能吃席,大家自是高興,紛紛往陳得壽家湧。
同村人辦紅白喜事本就是全村來幫忙,如今還是要來陳得壽家白吃白喝,那更得出力了。
當瞧見陳得壽要宰家裡養的大肥豬時,全村人就喜笑顏開。
整整一頭豬,忒豪氣了!
立刻有五六個殺過豬的去幫忙。
就這還不夠,柳氏將家裡養的十幾隻雞全殺了,還跟村裡人又買了三十多隻雞。
酸菜燉豬肉,大骨燉蘿卜湯,一籃籃雞蛋堆到陳得壽家的院子。
這麼些東西想要在陳得壽家的灶台上做出來是不可能的,村裡人自發將家裡的鍋拿到曬穀場,撿幾塊石頭往地上一堆就是簡易的灶台。
大鍋往上一架,柴火一燒,肉香圍著祠堂往整個陳家灣飄。
家裡東西不夠?
沒事,柳氏用錢買,就在族人手裡買。
哪家沒攢幾個雞蛋去縣城賣?
哪家不養幾隻雞?
哪家沒酸菜?
村裡人得了錢,又聞著肉香,都覺得自己真是享了大福。
鄭氏看得心裡直犯嘀咕,怎麼跟吃斷頭飯似的。
族長到底是讀過書的,又要常常與官府打交道,鄭氏自是知道犯人在處死前要吃得飽飽的上路。
這大鍋小灶的,處處還飄著肉香呢,再加上族長昨晚說的話,鄭氏脖子就有些涼。
除了鄭氏,還有人高興不起來。
那就是盧氏。
盧氏心疼啊。
請全村吃肉,再厚的家底子也得被折騰沒。
陳得壽和柳氏忙得腳不沾地,盧氏是說不上話的,隻能坐在陳硯身邊嘀咕。
陳硯停下練字的筆,對盧氏道:“奶,這天下就沒白吃的飯。”
“就算想讓村裡人幫著乾點事,也用不著大魚大肉地招待。”
盧氏絲毫沒被孫子的話給忽悠住。
陳硯一早起床就心浮氣躁,背不下文章,就坐在桌子前練字。
寫了三張大字後,他心緒平和,不成想他奶奶盧氏坐到他身邊直嘖嘴。
“吃完這頓飯,他們要為我拚命的。”
陳硯用筆蘸墨,繼續練字。
盧氏倒是一愣:“拚什麼命?”
“這幾天官差要來抓我,他們要幫我擋官差,可不就是給我拚命嗎。”
陳硯說得隨意,盧氏卻從長條凳上滑了下來,在地上摔了個屁股蹲兒。
她也顧不得疼,驚呼一聲:“啥?!”
陳硯邊寫字邊應道:“奶你小點聲,讓村裡人聽見不吃這頓飯,你孫子我可就沒命了。”
盧氏驚得趕緊捂著嘴,雙眼瞪大如牛眼。
不得了了,寶貝金孫犯大事了!
她也不敢問了,就怕外頭的人聽見。
自個兒從地上爬起來,尾椎骨疼得厲害。
又聽陳硯問道:“阿奶還覺得咱家虧著了嗎?”
盧氏不敢開口,隻能搖搖頭。
她也不敢再跟陳硯說話了,就鬼鬼祟祟地退了出來,還順勢把屋門給關上。
可不能讓金孫跟彆人說這些話。
再看院子裡笑得合不攏嘴幫忙的族人,盧氏仿佛做了賊般心虛,趕忙鑽回自己屋子。
等晚上她非要問問老三究竟是怎麼個事。
陳硯又寫完一張大字,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平複,這才拿出時文集背誦。
越是困境,越要強大自己。
今日的午飯比平常要晚半個時辰。
來喊陳硯去吃飯的是陳青闈。
乾了一年多農活的陳青闈已被曬得黝黑,人瘦了許多,也變得寡言少語。
陳硯也沒什麼心思與他閒談,堂兄弟就這般安安靜靜走到祠堂門口。
瞧見陳硯過來,已經坐在席上的村裡人們紛紛起身,笑著招呼:“秀才公來了!”
“托秀才公的福啊,也讓咱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這話一傳出去,村裡人“哈哈”大笑起來。
陳硯心想你們現在這麼高興,一會兒吃完肉了可彆吐出來還給我。
陳硯自是和族長族老們坐主桌。
族長倒是神色如常,族老們或憂愁,或憤怒,情緒不一。
陳硯渾不在意,起身為他們一一倒酒。
一位叫陳磐石的族老用手掌蓋住自己麵前的杯子,神情不自然:“我一介白身,哪裡能勞煩秀才公為我倒酒?我自己來也就是了。”
陳硯卻道:“我是族裡的小輩,為族老們倒酒是本分。”
族老們深深看向陳硯,頗為動容。
族長道:“這杯酒咱們受之無愧,就讓他倒吧。”
族老們早已知曉陳硯的事,也就不再阻攔。
陳硯給桌上眾人倒完酒後並未停下,而是走到旁邊桌子,凡是麵前有酒杯的,都倒上酒。
村民們自是又驚又喜,趕忙起身雙手捧著酒杯去接。
說是酒杯,實際也都是各種粗糙的陶杯子,往常用來喝茶,到這種時候就各自拿來喝酒,形狀不一,也好分辨。
輪到陳老虎時,陳老虎便嘀咕:“秀才公為我倒酒,不會喝了就要送命去吧?”
不等陳硯開口,同桌的人笑道:“就算真喝完就去死也值了。”
“有幾個人能喝上秀才公倒的酒?這事兒我能在老丈人麵前吹一輩子。”
陳硯難得的良心有點痛。
他真不是個好東西。
盧氏更是差點把頭埋進衣服裡,就怕彆人看不出她心虛。
坐在她旁邊的柳氏給她夾了塊肉,小聲提醒:“娘吃吧?”
盧氏將碗往一旁的孩子麵前推,回過頭對三兒媳小聲嘀咕:“咱乾這種喪天良的事,還怎麼有臉跟他們搶肉吃?”
柳氏這筷子就拿不起來了。
滿桌子的雞湯、燉肉,看得人口水直流,大家也顧不得彆人吃不吃,隻管自己搶,吃得滿嘴流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