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這癲狂的狀態險些把周既白逼瘋。
周既白怕落後,一直學陳硯的時間規劃。
可是長久埋首文章,睡眠又不足,讓他整日腦子都脹痛不已,一次去打水洗臉,竟在井邊打盹,險些栽進井裡。
從那以後,楊夫子每日盯著周既白熄燈睡覺,早日叫他方才能醒。
周既白就假裝睡著,等楊夫子走後,又爬起來點燈苦讀,若不是楊夫子半夜起床上茅廁,還發覺不了。
楊夫子怒而將周既白的燈油拿走,周既白不服氣地問楊夫子:“為何陳硯能挑燈夜讀?”
於是陳硯的油燈也被楊夫子一同拿走。
陳硯對周既白不滿道:“你誤我前程。”
周既白理直氣壯:“夫子說了,你我年紀尚小,休息好才是最要緊的,我這是為你身子著想。”
陳硯:“……”
分明就是這小子不願意學業落下他太多,可他一個成年人的理解力,外加穿越帶來的記性好的福利,又哪裡是一個七歲小孩能比的。
跟他比,隻會讓周既白早早被廢掉。
既然晚上不能讀書,那就隻能白天加倍努力,那勤奮程度比當年高考更甚。
楊夫子自認是嚴師,也看不過兩人的刻苦。
讀書傷腦,要時常歇息。
他也知道即便自己說了,兩人也不會聽,早讀後要帶著兩人在院中打拳,每學一個時辰再帶他們去田野間走走,看看農人們的忙碌。
走得多了,陳硯跟附近村子的人都認識了,見麵打聲招呼。
也是到這個時候,陳硯才知道當時楊夫子帶他們種的田地是花錢租來的,種完就還給了農人繼續耕種。
被拆穿時楊夫子毫無愧色:“若我專心農事,必會疏於對你們學業的教導,豈不是耽誤了你們的前程?”
陳硯覺得自己該好好學學楊夫子的厚臉皮,他還是頭一次見有人將撒謊說得如此清新脫俗。
鄉野遊走,倒是讓四肢不勤的陳硯分清了五穀,知了天時,也對農家的貧苦有了全新的認識。
他這才明白老陳家有田地有房舍,還有穩定的月收入,實在算不上貧困。
那種家裡田地少的人家佃田地耕種,辛苦一年,除開交給朝廷的稅糧和地主的佃糧後,剩下的不足以填飽全家的肚子。
若有人得了病,要麼熬好,要麼等死,沒有錢去請大夫,更吃不起藥。
陳硯對這些農人多了些悲憫,他想自己往後若能爬上高位,必要儘儘為官的本分。
即便楊夫子再怎麼壓製,他們也在年底將五經通讀完了,兩人也該擇本經了。
楊夫子自己治的是《詩經》,若兩人也選《詩經》,後續教導就容易。
周既白倒是跟楊夫子選了《詩》,陳硯卻選不了。
陳硯雖背了許多詩,始終學不會詩的意境。
楊夫子如何教他,也隻能讓他寫出匠氣十足,毫無美感的詩。
每每在這個時候,陳硯就格外佩服七歲的駱賓王能做出《詠鵝》這種千古名詩。
天賦是藏不住的,可見他在詩上毫無天賦,那也就不要為難自己,還是《春秋》更適合他。
他將此事告訴楊夫子時,楊夫子沉默了許久。
“你可知為何擇《春秋》為本經的人極少?”
陳硯理直氣壯:“學生不知。”
楊夫子輕撫胡須,道:“《春秋》文字簡略,微言大義,科考考題可謂難以琢磨,或會因早早暴露政見而被政見相左的考官不喜而被落卷。”
陳硯本以為楊夫子要勸他放棄,誰知楊夫子話鋒一轉,道:“不過若能將《春秋》吃透,於往後入官場益處頗多。顧忠清曾批判士子畏難,多不治《春秋》。你能迎難而上,實在不錯。”
何況治《春秋》的學生少,科考時競爭小,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隻是,這《春秋》的先生極少,好的先生更是難得一見。”
楊夫子皺起了眉頭,正思索去何處幫陳硯再找位先生,就聽一個稚嫩的童音道:“學生又要勞煩先生了。”
楊夫子猛地抬頭看向站在他麵前的陳硯。
此時的楊夫子是坐著,使得他要仰望陳硯。
他道:“為師的本經乃是《詩》。”
陳硯拱手,深深一拜,再抬頭,已是麵露愧疚:“因學生擇《春秋》為本經,竟要勞煩先生如此高齡還要重新研讀《春秋》,實在是弟子的不是。”
楊夫子手一抖,不小心揪下來好幾根胡須。
他吃痛得吸了口氣,不動聲色地將胡須背在身後,方才道:“為師已四十有餘,如今再研究《春秋》怕是來不及。”
“蘇洵二十有七才開始閉門苦讀,其後成一代大文豪,在唐宋八大家中占據一席之位;黃忠年近六旬方才在定軍山一戰中威名遠揚;薑太公更是古稀之年方才遇上周文王,得以施展才華,建立不朽功業。先生不過四十,正是當打之年。”
陳硯一番慷慨激昂,讓得楊夫子啞口無言。
難不成要他一個夫子勸阻學生的向學之心?
楊夫子不語,隻是與陳硯大眼瞪小眼。
最終還是楊夫子敗下陣來。
從這一日開始,楊夫子與陳硯、周既白一同苦讀,就連夜間兩人睡下了,楊夫子也在挑燈夜讀。
好在楊夫子這些年博覽群書,對《春秋》也也是精讀了的,多買些如《春秋傳》等注疏鑽研,再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去梳理,初步教導陳硯也是夠的。
不過楊夫子對學生極謹慎,不願耽誤學生,也因此更疲累。
等周榮身子大好,提著濁酒來找楊夫子,瞧見他竟好似一下老了十歲的麵龐,感動不已:“我隻被抓了兩個月,世兄竟心傷到如此境地,實在是令人動容。”
就連他自己都沒老這麼多。
楊夫子按壓住將周榮掃地出門的衝動,勉強迎他進門,幾杯酒下肚就開始訴苦。
周榮聽得吃驚:“你邊學邊教,哪裡來得及?!”
“你有本經是《春秋》的先生可教導陳硯?”
楊夫子一句話就讓周榮把剩下的話噎回去了。
五經中,治《詩》的人最多,想找先生很容易。
治《春秋》的人少,先生倒也不是沒有,隻是稍稍好些的都被名門望族以及各大書院爭搶了,他們是難以請到的。
倒是可以讓陳硯去考那些有名的書院,隻是陳硯年紀太小,實在不宜孤身在外求學。
想來想去,隻有苦一苦楊夫子,待過幾年陳硯大了再去考那些大書院。
周舉人目光落在楊夫子的頭上,明明隻兩個多月不見,楊夫子已多了不少白發。
周舉人突然暗暗慶幸自己逃過一劫之餘,不免對楊夫子生出幾分同情:“苦了你了。”
一向在外人麵前嚴謹端肅的楊夫子,眼眶發熱,端起酒杯與周舉人大醉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