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城,林家演武場。
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鋪就的地麵上,濺起渾濁的水花,發出沉悶的劈啪聲。演武場邊緣的回廊下,幾個林家年輕子弟聚在一起,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角落裡那個孤零零的身影,竊竊私語中夾雜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看,咱們林家曾經的‘天才’又在那兒發呆呢。”
“嘖嘖,三年了,還賴在家族裡浪費糧食,一品源脈都搖搖欲墜,跟廢人有什麼區彆?”
“聽說今天蘇家要來人了,嘿嘿,有好戲看咯…”
“蘇清雪師姐如今可是寒月宮的內門弟子了,前途無量,怎麼可能還看得上他?我要是他,早就自己滾蛋了,省得丟人現眼!”
林燼靠坐在冰冷的廊柱下,對身後的議論恍若未聞。雨水打濕了他單薄的粗布衣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略顯瘦削卻依舊挺拔的脊梁。他微微低著頭,濕漉漉的黑發貼在額前,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以及下頜繃緊的線條。
曾經的七品“焚炎源脈”,光芒萬丈,青陽城年輕一代第一人,與蘇家明珠蘇清雪指腹為婚…這些光環,在三年前黑風山脈的那場變故後,如同陽光下脆弱的泡沫,徹底破碎了。
為了保護蘇清雪,他被一道詭異的黑色能量擊中。那能量如同跗骨之蛆,瘋狂侵蝕他引以為傲的焚炎源脈。三年!整整三年!無論他如何努力,曾經洶湧澎湃的源力如同被戳破的氣球,飛速流逝,最終連維持一品源脈都變得無比艱難,徹底淪為一個連普通家仆都不如的廢人。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在這三年裡,他嘗了個遍。家族資源不再向他傾斜一分一毫,昔日圍繞身邊的“朋友”避之唯恐不及。隻有父親林震,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林家三長老,為了給他尋找續脈靈藥,深入險地,身受重傷,至今纏綿病榻,修為大損,在家族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就在這時,林府大門方向傳來一陣喧嘩。數道身影在仆役的簇擁下,無視漫天大雨,徑直朝著主廳走去。為首一人,身著素白錦袍,袍角繡著彎月銀紋,氣度不凡,眼神淡漠地掃過演武場,在林燼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如同看著路邊的塵埃。他身後,正是蘇家家主蘇正豪,以及幾位蘇家長老。而那個曾經與他青梅竹馬、並肩而立的倩影——蘇清雪,此刻也跟在其中。她身著一襲淡藍色宮裝,身姿窈窕,氣質清冷如雪山之蓮,比三年前更加出塵脫俗。她的目光掠過林燼時,微微一頓,隨即移開,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這秋雨更刺骨,瞬間從林燼的腳底竄上頭頂。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才勉強壓下喉嚨裡翻湧的腥甜。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主廳內,氣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林家高層幾乎儘數到場,家主林宏端坐主位,臉色陰沉。
“林家主,”那寒月宮使者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雨聲,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清雪師妹天資卓絕,已被我寒月宮太上長老收為親傳弟子,前途不可限量。貴府林燼…嗬嗬,”他瞥了一眼被喚至廳中、渾身濕透、沉默如石的林燼,輕蔑一笑,“源脈儘廢,形同朽木,此生難有寸進。這婚約,已成了清雪師妹道途上的累贅,更是我寒月宮的汙點。今日奉長老之命,特來解除婚約。此乃寒月宮之令,望林家…識時務。”
他話音剛落,旁邊一位蘇家長老便冷哼一聲,將一份早已擬好的退婚書拍在桌上:“林宏兄,事實擺在眼前,何必再讓兩個孩子都難堪?這婚約,今日必須解除!”
林宏臉色鐵青,嘴唇翕動了幾下,目光掃過林燼,又看向那寒月宮使者身上代表宗門威嚴的彎月銀紋,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他看向林燼,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燼兒…此事…唉…”
“家主!”另一位林家長老林豹(林宏的弟弟,一直與林震一脈不和)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指著林燼厲聲道:“還有什麼可猶豫的?這廢物不僅自己成了家族之恥,還連累他父親成了半個廢人!如今更是得罪了寒月宮!留著他們父子,隻會給我們林家招來滅頂之禍!依我看,為了家族存續,就該將他們父子立刻逐出林家,以平息寒月宮的怒火!”
“對!逐出去!”
“不能再留了!”
“都是他們父子惹的禍!”
廳中附和之聲四起,大多是平日裡就對林震父子不滿的人。曾經對林燼寄予厚望的長輩們,此刻也沉默不語,選擇了明哲保身。
林燼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憤怒和屈辱!他猛地抬起頭,濕發甩開,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他死死盯著蘇清雪,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蘇清雪!這也是你的意思?!”
蘇清雪被他那如同受傷孤狼般的眼神刺得心頭一顫,但想到師尊的嚴厲和宗門的壓力,想到自己光明的未來,她強迫自己硬起心腸,避開林燼的目光,聲音清冷得不帶一絲感情:“林燼,你我…已非一個世界的人。糾纏無益,徒增笑柄。這婚約,解除對你我都好。”
“好!好一個非一個世界的人!”林燼忽然仰天大笑,笑聲淒厲悲愴,帶著無儘的嘲諷,“哈哈哈!蘇清雪!寒月宮!林家!好!很好!”
他的目光如刀,一一掃過廳中那些冷漠或幸災樂禍的麵孔,最終定格在那份刺眼的退婚書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和決絕在他心中瘋狂滋長。他猛地踏前一步,指著蘇清雪和那寒月宮使者,用儘全身力氣嘶吼出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硬生生摳出來的血塊:
“今日之辱,我林燼記下了!莫要以為我源脈儘廢,便永世不得翻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日你們視我如草芥,他日,我必讓你們仰我鼻息!這乾坤若不容我,我便焚了這乾坤!蘇清雪!寒月宮!還有你們這些落井下石的林家‘親人’!你們給我等著!今日之恥,他日我林燼必百倍、千倍奉還!此誓,天地為鑒!!”
吼聲如雷,在雨幕中炸開,震得整個大廳嗡嗡作響。那蘊含在話語中滔天的恨意與不屈的意誌,竟讓那寒月宮使者都微微色變。蘇清雪更是臉色一白,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放肆!”林豹惱羞成怒,一掌拍碎身旁的茶幾,“將這狂悖忤逆之徒給我拿下,連同他那半死不活的老爹,立刻扔出林家!”
沒有人阻攔。幾個林豹的心腹護衛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
林燼沒有反抗,他知道反抗徒勞。他隻是用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死死地記住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臉!然後,他猛地轉身,衝出了主廳,衝入瓢潑大雨之中,朝著父親林震養傷的小院狂奔而去。
雨,更大了。
林燼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那個破敗的小院,衝進昏暗的房間。父親林震躺在簡陋的床榻上,麵色蠟黃,氣息微弱,顯然已經聽到了前院的動靜,此刻正掙紮著想坐起來,眼中充滿了焦急和絕望。
“爹!”林燼撲到床邊,聲音哽咽。
“燼…燼兒…”林震艱難地抓住兒子的手,眼中滿是心疼和愧疚,“是爹…沒用…連累了你…”
“不,爹!是他們不仁不義!”林燼咬著牙,眼中血絲更甚。他迅速而堅定地將父親背到自己背上,用布條緊緊捆好。林震本就重傷未愈,此刻更是虛弱,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走!爹,我帶你離開這裡!”林燼背起父親,毫不猶豫地衝出了小院,衝進了茫茫雨夜之中。
身後,傳來林豹等人氣急敗壞的吼聲:“追!彆讓他們跑了!尤其是林燼那小畜生,不能留!”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打在臉上、身上,刺骨的寒意不斷侵襲。背著父親沉重的身軀,林燼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他專挑陰暗的小巷和泥濘的荒地奔跑,憑借著對青陽城地形的熟悉,暫時甩開了追兵。但他知道,林家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尤其是他最後那番宣言,已經徹底斷絕了任何回旋的餘地。
城門早已被林家打過招呼,無法通行。唯一的生路,隻有城外的黑風山脈!那是三年前噩夢開始的地方,如今,卻成了他們父子唯一的庇護所。
雨夜中的黑風山脈,如同蟄伏的巨獸,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危險氣息。林燼背著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崎嶇的山路上跋涉。荊棘劃破了他的衣衫和皮膚,留下道道血痕,他卻渾然不覺。身後的追喊聲越來越近,火光在雨幕中影影綽綽。
“快!他們在那邊!”
“彆讓那廢物跑了!家主有令,死活不論!”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林燼的心。體力在飛速流逝,父親的氣息也越來越微弱。前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懸崖——斷魂崖!
“斷魂崖…”林燼看著那如同巨獸之口的深淵,又回頭看了看身後越來越近的火光和人影。蘇家、寒月宮、林家的臉孔在他眼前交替閃現,那些冷漠、輕蔑、嘲諷的話語如同毒針,狠狠紮在他的心上。
前無生路,後有追兵。背上是奄奄一息的父親。天地之大,竟無他父子二人容身之處!
“哈哈哈…哈哈哈!”林燼站在懸崖邊緣,迎著狂風暴雨,發出悲愴至極的大笑。笑聲中充滿了對這不公世道的控訴和無儘的恨意!
追兵已至,數十名手持兵刃的林家護衛和蘇家派來的高手將他團團圍住。為首者正是林豹,他獰笑著:“小畜生,看你還能往哪裡逃!乖乖束手就擒,給你個痛快!”
林燼停止了大笑。他緩緩轉過身,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滑落,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裡麵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他死死盯著林豹,盯著那些追兵,一字一句,如同從九幽地獄傳來的詛咒:
“林家!蘇家!寒月宮!你們聽著!”
“今日,我林燼若僥幸不死!”
“他日歸來,定叫你們…”
“血債血償!!”
“焚!燼!乾!坤!!!”
話音未落,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林燼抱著背上的父親,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朝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斷魂崖,決然躍下!
風聲在耳邊淒厲呼嘯,失重的感覺瞬間攫住了他。冰冷的雨點如同鋼針般刺在臉上。林燼閉上了眼睛,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爹,孩兒不孝…
就在他意識即將被黑暗吞噬的瞬間,胸口父親遺留的那塊不起眼的黑色殘玉,突然傳來一陣滾燙!那灼熱感如此強烈,瞬間驅散了刺骨的寒冷!緊接著,一股幽暗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芒猛地從殘玉中爆發出來,瞬間形成一個薄薄的光罩,將林燼和他背上的父親包裹在內!
下墜的速度驟然減緩!
“噗通!”
冰冷的潭水瞬間將他淹沒。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眼前一黑,嗆了好幾口水,但意識卻奇跡般地沒有完全喪失。他掙紮著浮出水麵,奮力拖著昏迷的父親遊到岸邊。
躺在冰冷濕滑的岩石上,林燼大口喘息著,劫後餘生的茫然與劇痛後的虛脫感交織在一起。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那塊黑色殘玉正靜靜躺在那裡,入手溫熱,仿佛剛剛那救命的幽光隻是幻覺。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虛弱、帶著亙古滄桑氣息、仿佛隨時會消散的聲音,直接在他腦海深處響起,那聲音充滿了戲謔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咳咳…小子,怨氣不小啊…想報仇?想焚儘這乾坤?”
“嘖嘖,誌向倒是挺大…可惜,就憑你這比野狗強不了多少的廢脈?”
“還有背上這個快咽氣的老頭子?”
“嘖嘖…難,難啊…”
林燼猛地坐起身,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著手中那塊仿佛活過來的黑色殘玉!
幽暗的崖底深潭邊,隻有嘩嘩的雨聲和水流聲。而那神秘的聲音,卻如同鬼魅,清晰地回蕩在他死寂的心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