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家小院那扇被暴力撞開的破門,歪斜地敞著,像一個無聲控訴的黑洞。門外狹窄的青石巷子,此刻卻被人塞得滿滿當當,連牆頭的枯草都在探頭探腦。
最前麵的兩個人,如同兩根被釘在地上的木樁。
左邊那位,頭戴烏紗,身穿青色鸂鶒補子圓領官袍,正是鄧州知州陳文弼。
平日裡在州衙大堂上也算官威赫赫,此刻那張保養得宜的圓臉上,卻堆滿了愁苦和尷尬,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疙瘩,嘴角耷拉著,仿佛剛生吞了幾斤黃連。
他雙手下意識地互相搓著,指尖冰涼,官靴裡的腳趾也在不安地摳著鞋底。
右邊那位,身姿筆挺,一身暗紅色飛魚服,腰挎繡春刀,麵色冷硬如鐵,正是負責此事的鸞儀衛總旗張彪。
他眼神銳利,鷹隼般掃視著院內,但那微微抿緊的薄唇和眼角一絲難以察覺的僵硬,也泄露了他內心的不自在。
奉命拿人本是常事,可這次拿的……是天幕昭示的“未來忠臣”?還是褻瀆太祖神位的“未來逆賊”?聖心難測,這差事燙手得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氛圍中,鐵家父子被官差推搡著,踉蹌地出現在破敗的院門口。冰冷的鐵鏈鎖住了鐵仲名那雙慣於撥弄算盤的手,也鎖住了小鐵鉉那雙本該執筆書寫錦繡文章的手腕。
然而,當這對父子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時,所有人都是一愣。
預想中癱軟如泥、涕淚橫流的場麵並未出現。鐵仲名,這個色目商人,臉色蒼白如紙,額角冷汗涔涔,身體甚至因為巨大的恐懼而微微顫抖。
但!他那被生活重擔壓得有些佝僂的脊梁,此刻卻像被灌入了生鐵,繃得筆直!他努力地昂著頭,目光越過眼前的官差,直直地看向前方,眼神裡是豁出去的死寂和一絲為兒子拚命的決絕。
而他身邊年僅十四歲的鐵鉉,更是如同一株初生的翠竹!青色的生員襴衫襯得他身姿挺拔,稚氣未脫的臉上非但沒有懼色,反而因為激動和一種近乎神聖的使命感而泛著紅暈。
他緊抿著唇,清澈的眼眸中燃燒著坦蕩無畏的火焰,那小小的胸膛挺得高高的,仿佛要迎接的不是枷鎖,而是某種莊嚴的加冕!少年人的倔強和理直氣壯,在他身上展現得淋漓儘致。
這對戴著手鐐、本該狼狽不堪的父子,此刻竟站出了一種令人動容的硬氣!與院門口那一臉苦相的知州和冷麵卻難掩尷尬的錦衣衛總旗,形成了無比刺眼的對比。
知州陳文弼被鐵氏父子這不合時宜的“硬氣”刺得眼皮直跳,心裡更是叫苦不迭。
他乾咳一聲,清了清發緊的嗓子,努力想擠出一點官威,可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
他上前一步,對著被鎖住的鐵仲名和鐵鉉,竟破天荒地拱了拱手——這動作,與其說是對犯人,不如說是對一個即將赴死的、燙手的山芋。
“鐵……鐵鉉……”陳文弼的聲音乾澀發飄,眼神躲閃,不敢與少年鐵鉉那過於明亮的目光對視,“你……你在天幕上,是忠是奸,本官……本官說了不算!”
他加重了“天幕上”三個字,像是在撇清關係,又像是在提醒對方,“自有聖明天子在南京裁決!自有萬歲爺乾坤獨斷!”
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此番將你父子羈押……實非本官所願,乃是……乃是防患於未然!你懂嗎?就是怕你們……怕你們跑了,或者……或者再出點彆的岔子,讓本官……讓上差無法向萬歲爺交差!”他偷眼瞟了一下旁邊麵無表情的錦衣衛總旗張彪。
“隻望……隻望日後,”陳文弼的聲音更低,幾乎成了耳語,臉上滿是懇切,“無論結果如何,莫要怪罪本官今日所為……本官也是職責所在,身不由己!你們……也莫要為難我等辦差之人,平平安安,順順當當,到了南京,便是最好!”
他這話說得情真意切,就差沒明說:求求你們了,彆鬨幺蛾子,也彆記恨我,讓我安安穩穩把這燙手山芋交出去就行!
這番話,竟意外地得到了旁邊一直沉默的鸞儀衛總旗張彪的認同。他那張冷硬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
作為天子親軍,鐵鉉未來是忠是奸?那都是虛無縹緲的以後!眼下最要緊的是把人活著、完整地帶到南京!
至於名聲?在這等潑天乾係麵前,算個屁!保住項上人頭和一家老小,才是正經!隻要這對父子乖乖配合,彆自殺也彆逃跑,彆讓自己擔上失職的罪名,其他的,隨他們去!
鐵仲名聽著知州這近乎哀求的“交心之語”,看著錦衣衛總旗那默認的態度,心中那根緊繃的弦非但沒有放鬆,反而更覺悲涼。
他明白,自己和兒子的命運,在這些地方官和錦衣衛眼中,早已是砧板上的魚肉,他們關心的隻是如何把自己“交差”上去,彆沾上腥臊。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他,但為了兒子,他依舊死死挺著脊梁,從鼻腔裡發出一聲沉悶的、帶著絕望氣息的“嗯”。
小鐵鉉則微微皺起了眉頭,似乎對知州這種“明哲保身”的態度有些不屑,但終究沒說什麼,隻是將本就挺直的胸膛又向上拔了拔,眼神更加堅定無畏。
“帶走!小心些!莫要磕碰!”知州陳文弼見對方沒有激烈反應,暗自鬆了口氣,連忙揮手下令,聲音也恢複了幾分官腔。
衙役們得了令,雖不敢如往常般粗暴推搡,卻也緊緊簇擁著鐵氏父子,沉重的鐵鏈拖在地上,發出嘩啦嘩啦的刺耳聲響。鸞儀衛校尉則分散在前後左右,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洶湧的人群。
隊伍緩緩移動,如同一條被圍觀的囚龍,在鄧州狹窄的街巷中穿行。
這一路,徹底成了鄧州城從未有過的奇景。道路兩旁擠滿了聞訊趕來的百姓,男女老幼,人山人海。各種議論聲、驚呼聲、歎息聲彙聚成巨大的聲浪,衝擊著每個人的耳膜。
“快看快看!那就是鐵鉉!天幕上那個敢砸燕王、掛太祖牌位的狠人!”
“嘖嘖,才多大點孩子啊?看著文文弱弱的,膽子咋這麼大?”
“什麼膽子大!我看是讀書讀傻了!那可是燕王!是皇子!還敢用太祖爺的牌位擋炮?這不是找死是什麼?還要連累全族!”
“呸!你懂什麼?人家那叫忠義!忠君報國!天幕上都演了,燕王起兵造反!鐵鉉守的是太祖爺的江山!是大明的正統!這才是讀書人的骨氣!”
“就是!你看看人家,戴著鐐銬還站得那麼直!這才是好漢!”
“好漢?好漢能當飯吃?能保命?等著吧,到了南京,洪武爺震怒之下,九族消消樂……”
“噓!小聲點!錦衣衛聽著呢!”
“……”
就在隊伍即將拐過一條相對僻靜的街角,前方就是知州衙門的後門時,人群外圍突然爆發出一陣騷動!
幾個同樣穿著生員襴衫的年輕秀才,奮力擠開人群,衝到隊伍近前,被衙役的棍棒攔下。為首一個麵皮白淨、眼神激動的書生,不顧衙役的嗬斥,踮起腳尖,朝著被簇擁著的鐵鉉大聲喊道:
“鐵鉉兄!挺住啊!!”
“莫要被這枷鎖壓彎了脊梁!!”
“天幕昭昭!你乃忠義之士!!”
“見了皇帝陛下,隻管大聲說出你的忠義之言!!”
“為社稷而死,死亦榮光!!”
“吾輩讀書人,當以你為楷模!!”
這石破天驚的呼喊,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人群!有人跟著叫好,有人驚得目瞪口呆,更多人則是嚇得臉色發白,慌忙後退,生怕被牽連。
衙役們如臨大敵,厲聲嗬斥著那幾個秀才:“大膽!敢阻撓官差!拿下!”棍棒就要揮舞過去。
鐵鉉猛地回頭,循聲望去,看到了那幾個素未謀麵、卻在此刻為他仗義執言的同窗。
少年眼中強忍的淚水終於控製不住,洶湧而出!但那淚水衝刷過的眼眸,卻迸發出更加璀璨、更加決絕的光芒!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嘴唇翕動,無聲地回應著那份滾燙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