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冰冷的烏木劍匣,顧彥舒踏出了顧氏祖宅那早已不複存在的門檻。每一步,都踩在凝固發黑的血漿與混雜著骨灰的焦土之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黏膩聲響。
身後,是焚儘百年榮光的餘燼,是至親血肉澆灌的焦土,是無數不肯瞑目的眼睛在灰煙中明滅。
他不敢回頭。怕一回頭,那鋪天蓋地的血色便會徹底吞噬他殘存的意誌。
晨光熹微,卻驅不散籠罩著這座城池的死亡陰霾。昔日還算繁華的街道,此刻已淪為鬼蜮。
斷壁殘垣隨處可見,焦黑的梁木橫七豎八地倒伏,未熄的火焰在殘骸深處苟延殘喘,吐出縷縷青煙。
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焦臭、血腥,還有一種令人作嘔的、肉類燒糊後混合著排泄物的怪異氣味。
更多的屍體。
它們以各種扭曲的姿態鋪陳在街巷之中。有被一刀斷喉的商販,臨死還死死攥著半串銅錢;有被長矛釘死在自家門板上的老者,渾濁的眼睛空洞地瞪著鉛灰色的天空;
更多的,是婦孺老弱,衣不蔽體,或被開膛破肚,或被隨意砍殺,曝屍於道。烏鴉成群結隊,聒噪著落在這些殘破的軀體上,肆無忌憚地啄食著腐肉,猩紅的眼珠轉動著,對蹣跚而過的顧彥舒毫無懼意。
更讓顧彥舒胃部翻江倒海、幾欲嘔吐的,是散落在瓦礫間、路溝旁,那些被啃噬得乾乾淨淨、布滿深深牙印的白骨。
有的纖細,顯然是孩童;有的粗壯,屬於壯年。那絕非野獸齒痕,分明是人!是那些如同地獄惡鬼般的胡騎,在殺戮之後,竟行此禽獸不如之事!
一陣寒風卷過,帶起地上的灰燼和幾張染血的紙片,打著旋兒撲在顧彥舒臉上。
他身體劇烈地一顫,仿佛那灰燼是親人的骨灰,那紙片是未燒儘的族譜。
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裡木屑的苦澀和血腥味再次彌漫開來,強行壓下了喉頭的酸澀。
活下去。娘說,活下去。
他抱緊了懷中的劍匣,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刺入骨髓,也帶來一絲病態的清醒。他辨認了一下方向——南門。
父親曾說,京都洛陽在南。戶部侍郎林書豪,父親的故交,在洛陽。
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飄渺的希望。
他開始向南移動。腳步虛浮踉蹌,如同踩在棉花上。饑餓如同無數隻小蟲,啃噬著他的胃袋,帶來陣陣絞痛。
三日枯井,僅靠啃噬朽木和吞咽青苔蟲蟻維生,早已耗儘了他身體的元氣。
更糟糕的是,從井底爬出時被碎瓷劃破的小腿傷口,在汙穢泥濘和一路的摩擦下,開始隱隱作痛,傳來一陣陣灼熱感。
他避開大路,專挑那些被焚燒得隻剩殘垣斷壁的小巷穿行。倒塌的牆壁時常擋住去路,他隻能手腳並用地攀爬翻越。
鋒利的瓦礫和斷裂的木刺一次次劃破他本就殘破的衣衫和皮膚,留下道道血痕。每一次發力,都牽動著腿上的傷處,帶來一陣鑽心的刺痛。
死寂的城池裡,並非全無活物。偶爾,他能聽到遠處傳來幾聲胡騎肆意的狂笑,或是女子淒厲到不似人聲的短促尖叫,隨即又戛然而止,隻餘下令人心膽俱裂的寂靜。
每當這時,顧彥舒便會立刻僵在原地,屏住呼吸,如同受驚的兔子般蜷縮進最近的陰影裡,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他才敢小心翼翼地繼續前行。
正午的日頭毒辣辣地曬下來,卻驅不散滿城的陰寒。顧彥舒隻覺得口乾舌燥,喉嚨裡像是塞了一把滾燙的沙子。
他路過一口水井,井沿邊倒伏著幾具屍體,井水渾濁不堪,漂浮著不明的汙物。
他隻看了一眼,胃裡便是一陣翻騰,立刻扭過頭去。求生的本能與極度的惡心感在體內激烈交戰。
他找到一處被燒塌了半邊的民居,勉強能遮陰。他靠著冰冷的斷牆滑坐在地,小心翼翼地放下劍匣。
解開纏在小腿上的、早已被血和泥漿浸透的布條。傷口暴露出來,邊緣紅腫發亮,中間一道不算深但皮肉外翻的口子,正緩緩滲出渾濁的黃水,散發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腥臭。
他倒抽一口涼氣,心沉了下去。傷口,在惡化。
饑餓和傷口的灼痛感愈發強烈,如同兩把鈍刀在體內反複切割。他舔了舔乾裂出血的嘴唇,目光在廢墟中逡巡。
最終,落在牆角一叢頑強的、沾滿灰燼的野菜上。他認得這種菜,以前家中仆婦采摘過,無毒。他幾乎是撲了過去,拔起幾株,顧不得根莖上的泥土,胡亂塞進嘴裡,用力咀嚼起來。
野菜的汁液帶著濃重的土腥氣和苦澀,刺激著味蕾,但他強迫自己吞咽下去。粗糙的纖維刮擦著食道,帶來陣陣不適,卻稍稍緩解了胃部的痙攣。
他靠在斷牆上,疲憊如潮水般湧來。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邊緣時,巷口外突然傳來一陣沉重的馬蹄聲和胡人粗野的呼喝!
顧彥舒渾身一個激靈,睡意瞬間被極致的恐懼驅散!他猛地抓起劍匣,連滾帶爬地鑽進身後房屋僅存的、一個堆滿焦黑木料的角落,用破碎的木板和雜物將自己死死掩蓋住,隻留下一道縫隙觀察外麵。
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穿著皮甲的胡兵罵罵咧咧地出現在巷口。他們似乎剛剛劫掠完畢,馬背上馱著鼓鼓囊囊的包袱,一個胡兵的馬鞍旁還掛著一串用草繩串起的、血淋淋的人耳!
他們漫無目的地用長矛在廢墟裡戳刺著,像是在尋找漏網之魚或是值錢的遺落物。
一個胡兵的目光掃過顧彥舒藏身的角落,似乎停頓了一下。顧彥舒的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都湧向了頭頂,又在刹那間變得冰冷。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劇痛來壓製那幾乎要衝破喉嚨的恐懼喘息和牙齒打顫的聲音。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長如年。
那胡兵嘟囔了一句什麼,大概是嫌角落太過狹窄堆滿垃圾,便移開了目光,跟著同伴繼續往前搜尋,馬蹄聲漸漸遠去。
直到馬蹄聲徹底消失在街道儘頭,顧彥舒緊繃的身體才猛地一鬆,整個人如同虛脫般癱軟在焦木堆裡,冷汗早已浸透了殘破的內衫,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剛才那一瞬,死亡的陰影是如此之近,近到他甚至聞到了胡兵身上那股混合著血腥、汗臭和牲畜膻臊的惡風。
他不敢再停留,掙紮著爬起,抱起劍匣,拖著那條越來越痛、越來越熱的傷腿,繼續向南門方向挪動。
恐懼成了最好的鞭子,驅趕著他麻木的雙腿。太陽漸漸西斜,將他和滿城廢墟的影子拉得老長,如同幢幢鬼影。
終於,在夕陽如同熔化的銅汁般潑灑在殘破的城堞上時,他看到了南門那巨大而扭曲的輪廓。
城門洞開,巨大的門板早已不知去向,隻留下一個黑黢黢的、如同怪獸巨口般的通道。
城門附近的地麵,血跡和焦痕更加密集,屍體也堆積得更多,顯然曾發生過激烈的抵抗和屠殺。
城門口,竟然還有幾個胡兵把守!他們懶散地倚靠在殘破的城牆根下,圍著一小堆篝火,火上架著鐵鍋,鍋裡咕嘟咕嘟煮著什麼肉塊,散發出怪異的香氣。
其中一個胡兵,正拎著一隻不知從哪裡搶來的酒囊,仰頭灌著劣酒。
顧彥舒的心猛地一沉。他躲在一條離城門尚有百步之遙的、堆滿破車殘骸的死胡同裡,焦灼地望著那唯一的生路被堵死。
硬闖?無異於自尋死路。他連站直都困難,如何敵得過這些虎狼?繞路?其他城門情況隻會更糟,且他根本不知道路。
時間一點點流逝,夕陽沉下大半,暮色開始四合。城門口胡兵的笑罵聲和咀嚼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顧彥舒腿上的傷口灼痛感越來越劇烈,甚至開始一跳一跳地抽痛,牽扯得他整個小腿都麻木起來。饑餓和疲憊也再次洶湧襲來,意識開始有些模糊。
難道……要被困死在這裡?像老鼠一樣,死在離生路一步之遙的角落?
絕望的冰冷再次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劍匣,指尖觸碰到那冰冷堅硬的棱角。匣中那把未曾開鋒的古劍,此刻又能做什麼?連劍鞘都拔不出。
就在這時,城門洞裡,一個佝僂的身影吸引了顧彥舒的注意。
那是一個老婦人。頭發散亂花白,臉上布滿汙垢和淚痕,身上的粗布衣衫破爛不堪,沾滿血汙。
她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繈褓,跌跌撞撞地向著城門外衝去,口中發出壓抑的、如同幼獸哀鳴般的嗚咽。
“站住!”一個喝得半醉的胡兵發現了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抽出腰間的彎刀,獰笑著攔在了老婦人身前,操著蹩腳的中原官話猙獰喝罵:“老東西,懷裡藏的什麼好東西?給大爺看看!”他伸手就要去搶奪繈褓。
“不!求求你!放過孩子!他隻是個孩子啊!”老婦人驚恐地尖叫起來,死死護住懷中的繈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額頭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瞬間就見了血。
“滾開!”胡兵不耐煩地一腳踹在老婦人肩頭,將她踹倒在地。繈褓脫手飛出,落在幾步外的血汙裡。繈褓散開,裡麵……空空如也!隻有一件染血的小衣!
老婦人看著那空空的繈褓,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癱軟在地,渾身劇烈地抽搐著,眼神空洞地望著城門外的方向,嘴裡反複念叨著:“我的孫兒……我的孫兒……”
“媽的!晦氣!”胡兵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罵罵咧咧地又踹了老婦人一腳,“瘋婆子!”他不再理會,轉身回到火堆旁。
老婦人如同破碎的玩偶般躺在冰冷的血汙中,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空洞的眼神死死望著城門外那片被夕陽染成血色的荒野,嘴裡隻剩下無聲的翕動。
這一幕,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顧彥舒的眼底。空繈褓……瘋癲的老婦……那絕望到極致的空洞眼神……
這一切都無聲地訴說著比死亡更殘酷的真相。他仿佛看到了母親臨死前望向自己的目光,看到了父親被壓在匾額下的那隻蒼白的手……
巨大的悲慟和冰冷的恨意如同岩漿般在胸中奔湧、衝撞,幾乎要將他的胸膛炸裂!
就在這絕望與悲憤交織的,一隻手,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神稍定的溫熱,輕輕搭在了他因過度用力而顫抖不已的肩膀上。
顧彥舒渾身劇震,如同驚弓之鳥,猛地就要彈起反抗!他以為是胡兵發現了他!
“小施主,莫怕。”一個低沉、溫和,帶著奇異撫慰力量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如同清泉流過焦土。
顧彥舒僵硬地、一點點地扭過頭。
暮色中,一個枯瘦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藏身的破車殘骸之後。來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著無數補丁的灰色僧衣,腳踏草鞋,風塵仆仆。
他麵容清臒,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溫和,如同蘊藏著星子,此刻正帶著深切的悲憫,靜靜地看著顧彥舒。
他手中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肩上斜挎著一個破舊的褡褳,褡褳旁還掛著一柄小小的藥鋤。
是個老和尚。
老和尚的目光掃過顧彥舒滿是血汙泥濘的臉,掃過他抱在懷裡的烏木劍匣,最後落在他那條還在微微顫抖、明顯腫脹的傷腿上。
“城門胡狗未退,小施主孤身一人,又有傷在身,此刻出去,十死無生。”老和尚的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洞悉世情的了然。
他微微側身,指了指身後更幽深曲折的巷陌,“老衲知一處坍塌的地窖,尚可容身避禍。待夜深人靜,再尋機出城不遲。”
顧彥舒的警惕並未因對方是僧人而完全放下。這亂世,人鬼難辨。他死死抱著劍匣,身體緊繃如弓,沙啞著嗓子,充滿戒備地問:“你……你是誰?為何幫我?”
老和尚枯槁的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苦澀的笑意。他抬起枯瘦的手指,遙遙指向城門口那個依舊躺在血泊中抽搐、無聲望著荒野的老婦人,又緩緩掃過這片被血色殘陽籠罩的、如同巨大墳場的城池廢墟。
“老衲不過一介行腳僧,法號慧明。”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沉重的歎息,卻又仿佛蘊含著某種磐石般的力量,“血海滔天時,能渡一命,是一命。此乃我佛慈悲,亦是……人心未絕。”
“人心未絕……”顧彥舒喃喃重複著這四個字,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屍山血海。母親推他入井時染血的麵容,父親在胡騎中搏殺的怒吼,祠堂匾額下那半截玄端禮服……
一幕幕慘烈的畫麵在眼前翻騰,最終定格在城門老婦那空洞絕望的眼神上。
一股巨大的、無法承受的悲愴和疲憊,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強行支撐了數日的堤壩。
緊繃的神經驟然斷裂,一直死死壓抑的恐懼、痛苦、絕望和對這陌生僧人最後一絲本能的戒備,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哇——!”
他猛地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隻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身體無法控製地顫抖著,如同秋風中的殘葉。
連日來積攢的所有傷痛、恐懼、饑餓和目睹人間地獄的衝擊,在這一刻徹底爆發。滾燙的淚水混雜著臉上的血汙泥灰,洶湧而下,再也無法抑製。
他癱軟在地,蜷縮在冰冷的瓦礫中,像一隻受傷的幼獸,發出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懷中的烏木劍匣,冰冷依舊,卻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來自過往的浮木。
老和尚慧明靜靜地站在一旁,沒有勸阻,也沒有靠近。隻是低垂著眼瞼,手中撚動著不知何時取出的一串磨得發亮的木質佛珠,口中默誦著低沉的經文。
那平和而充滿悲憫的梵音,如同無形的網,在這片被血色浸透的廢墟角落裡,悄然撐起了一方小小的、暫時隔絕了地獄的寧靜之地。
暮色四合,最後一點殘陽的餘暉徹底隱沒在城牆之後。無邊的黑暗,吞噬了這座死城。城門處胡兵的笑罵聲和篝火的劈啪聲,成了這死寂世界裡唯一的、令人心悸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