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五年的秋風,刮過顧氏老宅的朱漆門楣時,已帶上了鐵鏽般的腥氣。
宅邸深處,祠堂前的青石庭院卻一掃連日陰霾,張燈結彩,紅綢在帶著涼意的風裡簌簌拂動。
今日是顧氏嫡子顧彥舒的冠禮。十六歲,束發加冠,告於先祖,自此成人。
顧彥舒身著嶄新的玄端禮服,深衣廣袖,腰束錦帶,立於祠堂階下。
烏發被一絲不苟地束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眉目清朗,猶帶幾分少年稚氣,但脊背挺得筆直,已有鬆竹初成的風儀。
父親顧雍,身著同樣莊重的禮服,手捧一頂古樸的緇布冠,神情肅穆,立於香案之前。母親王氏立於父親身側,眼中含著水光,唇角卻噙著欣慰的笑意,目光須臾不離愛子。
族中耆老、遠近親眷環立四周,目光或期許,或慈和,或帶著審視。
空氣裡彌漫著香燭、酒醴和庭院中特意擺放的秋菊混合的氣息,莊重而喜慶。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誌,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讚禮官蒼老而洪亮的聲音在肅靜的庭院中回蕩,每一個字都敲在人心上。
顧雍手捧緇布冠,一步步走向顧彥舒。他麵容端肅,眼神深處卻翻湧著為人父的驕傲與沉重托付。
顧彥舒微微垂首,感受著父親寬厚手掌落在發頂的溫熱,隨即,那頂象征著責任與成年的緇布冠被穩穩地戴在了他的頭上。
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感覺,隨著那頂冠的重量,壓在了他的心上,也落入了他的血脈。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第二頂皮弁加於其上。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最後,象征士人身份的爵弁也穩穩戴好。
三加既成,顧彥舒緩緩抬起頭。冠冕之下,他的眼神似乎瞬間沉澱下來,少了幾分跳脫,多了幾分沉靜與擔當。
他對著父親,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深深一揖到地:“兒雖不敏,敢不夙夜祗來!”清朗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卻異常清晰。
母親王氏眼中含著的淚終於滾落下來,那是喜悅,亦是看著雛鷹即將離巢的複雜心緒。
父親顧雍微微頷首,素來嚴厲的嘴角罕見地向上彎起一個欣慰的弧度。周遭響起一片低低的、帶著祝福的讚歎與私語聲。
禮成,酒宴將開。庭院裡的氣氛終於鬆弛下來,親眷們互相揖讓著,準備移步宴廳。仆役們端著盛滿佳肴美酒的漆盤魚貫而入,空氣中食物的香氣開始衝淡檀香的味道。
顧彥舒輕輕呼出一口氣,感覺緊繃的肩背終於可以放鬆一絲。他下意識地抬手,想扶一扶頭頂那三頂沉甸甸的冠冕,指尖卻觸碰到母親不知何時悄悄走近,為他簪在鬢邊的一支溫潤血玉簪。他側過頭,對上母親溫柔含笑的目光。
“舒兒,真……”母親的話音未落,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銳鳴,如同淬了冰的鋼錐,猛地刺穿了庭院裡所有的喜慶祥和!
“嗚——嗷——!”
那聲音來自極近之處,帶著一種非人的、純粹的嗜血獸性,瞬間凍結了所有人的血液。
下一刹那,地動山搖!
轟隆!轟隆!轟隆!
沉悶如滾雷、卻比雷聲更密集、更沉重的巨響,如同無數巨大的鐵錘,狂暴地砸在李府那厚重的朱漆大門上!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木頭碎裂聲和鐵頁扭曲的呻吟!
“胡騎!是匈奴人!破城了!”一聲驚駭欲絕的嘶吼從靠近大門的家丁口中爆出,隨即被淹沒在更大的一聲爆裂巨響中!
轟——哢嚓!
兩扇沉重的、象征著顧氏百年門第的朱漆大門,如同脆弱的紙片般向內轟然炸開!碎裂的木塊和扭曲的門栓鐵頁四散飛濺!
一股混合著濃烈血腥、汗臭、牲畜膻臊和鐵鏽氣息的惡風,裹挾著門外卷起的塵土,猛地灌入庭院!風中,是無數野獸般的咆哮與狂笑!
“殺!一個不留!”
“殺光!搶光!燒光!女人拖走!”
憧憧鬼影,在彌漫的塵土中顯現。人!卻又不似人!他們身形大多魁梧剽悍:
穿著雜亂的皮袍或鐵片綴成的簡陋甲胄,頭發或結辮或披散,臉上塗抹著猙獰的油彩,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眼中燃燒著貪婪、暴戾和毀滅一切的瘋狂火焰!
手中揮舞著雪亮的彎刀、沉重的狼牙棒、滴血的短矛!如同地獄衝出的惡鬼,瞬間吞噬了門口試圖阻攔的家丁護衛,血肉橫飛!
五胡亂華!這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在顧彥舒的心頭!這是自他懂事起便不斷聽聞的噩夢,是懸在中原百姓頭頂的利刃!
他從未想過,這噩夢竟如此突兀、如此狂暴地降臨在自己的冠禮之上,降臨在顧氏祖宅!
喜慶的庭院,瞬間化為屠宰場!
驚呼、慘叫、怒罵、兵刃交擊的刺耳銳響、肉體被撕裂的沉悶噗嗤聲……無數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浪潮,瞬間將所有人淹沒!
“護住夫人和少主!退入祠堂!”父親顧雍的怒吼如同驚雷炸響!這位素來沉穩的隴西家主,此刻須發戟張,目眥欲裂。
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劍光如秋水乍寒,人已如猛虎般迎著最先衝入庭院的幾個凶悍胡騎撲了過去!劍光過處,血光迸現,將三名胡騎掃落馬下!
幾個忠心耿耿、身有武藝的家丁和護衛也紅了眼,嘶吼著拔出兵刃,組成一道脆弱的人牆,死死擋住通向女眷和核心族人的道路。
“舒兒!走!”母親王氏的聲音在顧彥舒耳邊響起,尖利而顫抖,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攥住顧彥舒的手臂,那力道之大,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
她不再看那修羅場,不再看浴血奮戰的丈夫,隻是用儘全身力氣,拖著被眼前地獄景象驚得腦中一片空白的顧彥舒,跌跌撞撞地向祠堂側後方退去!
那裡,靠近一株虯結老鬆的院牆角落,有一口早已廢棄、被荒草半掩的枯井!
“娘……”顧彥舒隻覺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懼攫住了心臟,讓他四肢僵硬,喉嚨發緊。
“快走!舒兒!快走!”母親嘶喊著,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決絕而扭曲變形。她猛地將顧彥舒推向那枯井方向,自己卻停下了腳步,回望了一眼那刀光劍影中奮力搏殺、身上已染血的丈夫身影,眼中是無儘的痛楚與訣彆。
“娘!”顧彥舒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他伸手想去抓住母親。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一道刺耳的破空聲尖嘯而至!
噗嗤!
一支帶著倒刺的粗糙狼牙箭,裹挾著巨力,狠狠地從側麵貫穿了王氏的胸膛!溫熱的鮮血,如同潑墨般,瞬間染紅了她素雅的衣襟,也濺了幾滴在顧彥舒的臉頰和眉心上!那滾燙的、帶著濃烈鐵鏽腥氣的液體,讓他渾身劇震!
“呃……”王氏身體猛地一僵,眼中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刺入胡兵胸膛的長劍隨著她鬆手墜落,她甚至沒能再回頭看一眼兒子,身體便軟軟地向後倒去。
但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用儘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猛地將還抓著自己衣袖的顧彥舒,狠狠推向那井口!
“走……活……下……”最後的字眼破碎在喉間,帶著無儘的血沫。
顧彥舒被那巨大的力量推得一個趔趄,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
他最後看到的景象,是母親胸口那猙獰的箭羽,是她軟倒塵埃的身影,是父親在十數名胡騎圍攻衝殺下、
肩頭又添一道深可見骨傷口的怒吼,是庭院中遍地橫流的鮮血和殘肢斷臂,是胡騎猙獰狂笑的麵孔……
噗通!
他重重地摔入了枯井深處。身下是厚厚的、腐敗的落葉和淤泥,一股濃烈的土腥黴爛味直衝鼻腔。井口的光亮瞬間被遮蔽,隻留下一個模糊的、透著血色的圓孔。幾塊被他撞落的鬆軟泥土和碎草簌簌落下,砸在他的臉上、身上。
井口外,那煉獄般的聲響驟然變得更加清晰、更加刺耳!
族人的淒厲慘叫,婦孺的絕望哭嚎,兵刃砍入骨肉的悶響,胡騎興奮的、如同野獸般的咆哮,火焰開始燃燒木頭的劈啪聲……
所有這些聲音,混雜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煙熏火燎的氣息,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顧彥舒的耳中,刺入他的腦海!
“阿爹——!”
“娘——!”
“畜生!我跟你們拚了!”
“哈哈!好細皮嫩肉的小娘子!”
“燒!燒光這些漢狗的房子!”
顧彥舒蜷縮在冰冷的井底淤泥中,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牙齒死死地咬住下唇,一股濃烈的腥甜在口中彌漫開來。
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恐懼和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溺斃。他想衝出去,想和父母族人死在一起,想撕碎那些胡虜!
但母親最後那滾燙的血滴,那聲嘶力竭的“活下去”,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將他死死地釘在這口黑暗的枯井裡。
指甲深深地摳進身下冰冷的淤泥和腐爛的落葉中,指尖傳來木刺紮入的銳痛。他摸索著,抓到了一塊斷裂的、腐朽的井壁木料。
那木頭早已被濕氣浸透,朽爛不堪。他下意識地將它塞進嘴裡,用儘全身力氣,發瘋般地啃噬起來!
木屑又苦又澀,混合著泥土和腐爛的味道,刮擦著喉嚨,引起劇烈的嗆咳。但他不管不顧,隻是死死地啃著,嚼著,吞咽著。
仿佛隻有這粗糲的痛苦,才能稍微緩解一點那幾乎要將他靈魂撕裂的恐懼和無邊的痛楚。
活下去!
必須活下去!
黑暗中,時間失去了刻度。井口那點微弱的光亮,由灰白變為昏黃,最後徹底沉入濃墨般的黑暗。外麵的殺戮聲、哭喊聲、狂笑聲、火焰的劈啪聲……漸漸弱了下去,但並未完全停止。
零星的慘叫,女人的哭求,胡騎粗暴的喝罵,以及火焰燃燒的劈啪聲,依舊斷斷續續地傳來,如同鈍刀子割肉,折磨著井底蜷縮的靈魂。
寒冷、饑餓、恐懼、悲痛……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顧彥舒的身體和心靈。每一次昏睡過去,都會被井口外傳來的細微聲響或一個血淋淋的噩夢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