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校長沉默了。
他看著林東,這個年輕人眼神清澈,卻又帶著一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拗。
按規定,這絕對是破例。
可王長庚的麵子不能不給,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拚勁,也確實讓他有些動容。
良久,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這樣吧。下午三點,有一批優秀畢業生代表開座談會。會後,我給你半個小時。”
他伸出三根手指。
“就半個小時。能不能把人說動,是你自己的本事,學校絕不乾預。”
“夠了!”林東猛地站起來,聲音都有些發顫,
“謝謝李校長!半個小時,足夠了!”
下午三點半,座談會結束。
林東被請進了那間普通的階梯教室。
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望過來,年輕的臉龐上,有好奇,有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
他們是天之驕子,是即將奔赴四方的未來園丁。
林東沒有走上講台,他就站在第一排課桌前,離他們更近一些。
他深吸一口氣,肺裡滿是粉筆灰和青春混合的味道。
“同學們,下午好。我叫林東,從興安嶺深處的靠山屯來。”
他的開場白,樸實得像一塊石頭。
“我知道,大家都沒聽過我們那兒。這麼說吧,我們那現在最富裕的,是不要錢的空氣和隨便喝的山泉水。想看場電影?先翻三座大山,走到縣城再說。”
台下響起一陣壓抑的低笑,氣氛鬆動了些。
“但是,”林東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
“我們靠山屯,窮,但我們不認命!”
“我們沒路,全村老爺們就用手刨,用肩膀扛,硬是在石頭山裡鑿出一條路來!手上磨出的血泡,能串成一掛鞭炮!”
“我們沒電,就自己湊錢,請工程師,在瀑布上建水電站!村民們輪流守在工地上,啃著冷窩頭,一守就是一天一夜!”
他沒有講宏大的史詩,隻講最具體的人和事。
講狩獵隊的漢子們如何在暴風雪裡追一頭黑熊,把肉分給全村過冬;
講村裡的女人們如何把漫山遍野的山貨,變成一罐罐能換回鈔票的寶貝。
“咱們靠山屯的人,祖祖輩輩沒讀過幾天書,但認一個死理:好日子,不是靠嘴皮子吹出來的,是靠這雙手,一拳一腳打出來的!”
台下的笑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肅靜。
那些年輕的臉上,好奇和審視,變成了驚訝和敬佩。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是國家的棟梁。去大城市,去重點中學,端鐵飯碗,過安穩日子,這是理所應當。”
林東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臉。
“但是,我今天來,就想問一句。”
“有沒有人,願意用你們幾年青春,去做一件能讓你吹一輩子牛的事兒?”
“有沒有人,敢到一個一窮二白,但最需要你的地方,去親手點燃一把火?”
他展開了白雪畫的那幅畫——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扒在新建的小學窗戶上,眼裡閃著對知識的渴望,那光,刺得人心口發疼。
“我今天來,不是來騙大家去吃苦的。苦,明明白白地擺在那兒。”
林東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擲地有聲。
“我來,是想邀請幾位有理想,願意跟咱們一起,去創造一個新世界的戰友!”
“我不能保證你們有城裡那麼高的工資,那麼舒服的生活。”
“但我,以靠山屯全體村民的名義向你們保證——”
他猛地一拍胸膛,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在靠山屯,你們的知識,會得到至高無上的尊重!你們的汗水,能澆灌出看得見的希望!”
教室裡,死一般的寂靜。
許久,一個戴眼鏡的男生舉起了手,問題很尖銳:
“林書記,你說的我們很感動。但現實問題是,待遇怎麼算?交通不便,我們以後怎麼回城,怎麼進步?我家裡人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所有人都看著林東,這是很現實的一個問題。
林東沒有回避,他報出了村集體能給的最高補貼、分紅權、以及村裡“集全村之力供養老師”的承諾,也承認了交通和家庭的巨大阻力。
“路,我們自己選。苦,我們自己吃。我尊重每一位同學的選擇。”
教室裡再次陷入沉默。
許多人低下了頭,在理想的熱血和冰冷的現實之間,劇烈掙紮。
就在林東感覺心一點點往下沉時。
“唰!”
後排,一個皮膚黝黑、看著很敦實的男生站了起來,他的臉漲得通紅,但眼神亮得驚人。
“林書記,我叫李援朝!我願意去!”
這句話仿佛點燃了引線。
他旁邊,一個留著齊耳短發,眼神倔強的女生,也緊跟著站了起來。
“我我叫張曉燕,我也去!”
兩人對視一眼,既緊張,又有一種找到同類的興奮。
林東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他猛地一握拳,指甲深深掐進肉裡。
成了!請到了!
這兩個站起來的年輕人,就是他從省城,為靠山屯搶回來的希望!
回去的吉普車上,坑坑窪窪。
林東看著身邊既興奮又忐忑的李援朝和張曉燕,心裡像開了鍋一樣,五味雜陳。
把金鳳凰請回了山溝溝,這隻是萬裡長征第一步。
他們,能適應那裡的艱苦生活嗎?
他們帶來的新思想,會和大山裡的老規矩,碰撞出怎樣的火花?
車窗外,連綿的群山一排排飛速往後退。
林東知道,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當李援朝和張曉燕第一次看到靠山屯全貌時,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這比他們想象中最壞的情況,還要再“土”上三分。
但迎接他們的,是全村人最質樸的熱情。
幾乎全村老少都湧到了村口,他們看著這兩個城裡來的“先生”,眼裡沒有審視,隻有敬畏和期待。
王二嬸硬是往張曉燕手裡,塞了兩個熱乎乎的煮雞蛋;
狩獵隊的漢子們,幫他們把行李扛回了村裡最好的兩間房,新蓋小學教室旁邊的“教師宿舍”。
屋裡,是盤好的火炕,糊著報紙的牆壁,還有一張嶄新的、散發著鬆木香氣的桌子。
林東有些局促地搓著手:“條件……簡陋了點。但這是全村最好的木匠打的桌子,炕也燒得熱乎乎的。”
“你們放心,有任何需要,跟我說,跟全村人說,沒有辦不到的!”
李援朝放下行李,看著窗外那群扒著窗沿、探頭探腦的孩子們。
他深吸一口氣,笑著對林東說:“這比我們想象的好多了。有這麼好的學生,在哪兒都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