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鐵柱又是白下去一趟,可能妖魔鬼怪不在洞裡。
一年光陰,在西陲凜冽的風沙與繁雜的衛所公務中,倏忽而過。指揮僉事的緋袍穿在身上已不再生澀,昭勇將軍的威儀也能勉強撐起場麵。趙鐵柱將西寧衛轄下治理得井井有條,屯田戍邊,巡防緝盜,一絲不苟。然而,那身冰冷的官服之下,一顆心卻如同被架在文火之上,日夜煎熬。
老龍洞。那幽深如巨獸之口的黑暗,第九個小溶洞堅實的洞壁,隔絕了思鄉心切的執著。
職責所在,他無法頻繁前往。但每一次借巡視防務、清剿馬匪、勘察山形之名,他都會策馬繞行至那片荒涼的山穀。每一次,他都屏退親兵,獨自一人,如同朝聖,又如同赴死般,踏入那深邃陰寒的老龍洞另一個入口。
洞內的景象,與一年前並無二致。巨大的穹窿,嶙峋的怪石,隆隆的看不見的暗河流動的水聲,冰冷的霧氣彌漫,第九層大溶洞向下入口的深潭的死寂如漆黑的妖怪的眸子冰冷的直視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來客。他舉著特製的、燃燒時間更長的牛油大火把,橘黃的光暈在無邊的黑暗中顯得如此微弱,隻能照亮身周丈許之地,手電筒他基本不用了,因為手電筒剩餘的光亮成為了他對那個世界唯一的寄托。
然而,當他懷著巨大的希冀與忐忑,踏入第九個小溶洞的入口時——
眼前,隻有一片粗糙、冰冷、渾然一體的岩壁!
沒有光!沒有那如水波般蕩漾、通往未知的光盾!沒有那扇仿佛連接著另一個時空的“門”!
什麼都沒有!隻有堅硬、死寂、仿佛亙古不變的岩石!火把的光芒在岩壁上跳躍,映照出他扭曲而失望的影子。他發瘋般用手敲打、用刀柄刮蹭、甚至用玄鋼破甲刀灌注內力猛劈!火星四濺,石屑紛飛,卻隻在堅硬的岩壁上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回應他的,隻有刀石交擊的刺耳回響,和洞窟深處更顯死寂的黑暗。
希望,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一次次熾熱地燃起,又一次次在冰冷的現實麵前,徹底熄滅,隻留下嗆人的灰燼和深入骨髓的絕望。道士那“十年叉封”的預言,如同無形的詛咒,在這第九個小溶洞冰冷的岩壁前,被反複印證。歸途,似乎真的被一把無形的、巨大的“叉子”,死死地釘死在了這六百年前的時空壁壘之上。
又是一年秋深。高原的天空湛藍得刺眼,陽光帶著一種虛假的暖意,卻驅不散山穀深處的陰寒。
趙鐵柱以“巡視秋防,體察邊情”為由,隻帶了一匹親隨的快馬,再次獨自一人離開了衛城。親兵隊長陳大勇早已習慣這位大人對龍口關那片荒山的執著,隻當是上官心係防務,或是有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情結。
輕車熟路,縱馬疾馳。棗騮馬似乎也熟悉了這條荒僻的山路,蹄聲在空曠的山穀中回蕩。當那熟悉得令人心悸的、布滿亂石如同巨獸墳場的荒穀再次出現時,趙鐵柱的心沉到了穀底。他勒住馬,將韁繩隨意係在一塊風化的巨石上,拍了拍馬頸。棗騮馬打了個響鼻,溫順地低下頭。
沒有遲疑。他緊了緊腰間的玄鋼破甲刀,深吸一口帶著枯草和岩石氣息的冰冷空氣,再次踏入了老龍洞那深邃的黑暗之中。
洞內依舊是永恒的陰冷、潮濕、死寂。火把的光芒搖曳,將他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在嶙峋的怪石上,如同鬼魅。他機械地走著,來到熟悉的第九層大溶洞,腳步在空曠的洞窟中發出單調的回響。第一個小溶洞的入口就在前方,他甚至沒有爬進去。隻是站在入口處,舉著火把,默默地感應著第九個小溶洞那片隔絕了一切希望的岩石。一年來的無數次徒勞,早已磨平了最後的期待。此刻,心中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沉甸甸的疲憊,和那“十年叉封”帶來的、無邊無際的荒涼。
良久。他緩緩轉身,腳步沉重地向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無形的荊棘之上。洞外的陽光越來越近,那光亮本該帶來希望,此刻卻隻讓他感到刺眼和……疏離。
終於,他一步踏出了老龍洞陰冷的陰影。
高原午後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帶著一種灼人的力度,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山風嗚咽著穿過亂石嶙峋的荒穀,卷起幾片枯黃的草葉。
就在他適應光線的瞬間,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閃電擊中,猛地僵在原地!
洞外,那匹溫順的棗騮馬旁,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卻異常潔淨的青色道袍,寬袍大袖,在山風中微微飄拂。身形清瘦挺拔,背對著洞口,負手而立,正抬頭仰望著高遠湛藍的蒼穹。一頭銀發如雪,梳理得一絲不苟,在陽光下閃耀著柔和的光澤。頜下三縷長須,同樣潔白如銀,隨風輕揚,飄逸出塵。
趙鐵柱的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瞳孔驟然收縮!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手已本能地按在了玄鋼刀的刀柄之上!此人何時出現?如何避開他的感知?是敵?是友?在這人跡罕至的凶險之地,一個如此裝束、如此氣度的人,絕非尋常!
似乎感應到了身後的目光,那青袍道人緩緩轉過身來。
一張臉映入趙鐵柱的眼簾——鶴發童顏!麵龐紅潤如同嬰兒,不見絲毫皺紋,唯有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蘊藏了萬古星辰,平靜、溫和,卻又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難以言喻的滄桑與智慧。他的目光落在趙鐵柱身上,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平和而了然的笑容。
“無量天尊。” 道人的聲音平和清越,如同山澗清泉流淌,清晰地傳入趙鐵柱耳中,竟奇異地撫平了他瞬間升騰的驚悸與殺意,“貧道終南山呂玄通,在此靜候趙僉事多時了。”
終南山?呂玄通?趙鐵柱腦中一片混亂!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此人如何知曉他的官職?如何知道他此刻會出現在這荒僻的老龍洞外?!
呂玄通仿佛看透了他心中的驚濤駭浪,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光芒,如同星辰閃爍。他向前緩緩踱了一步,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石破天驚的力量,清晰地敲打在趙鐵柱的心弦之上:
“自那日時空異動,你身負異世之魂墜入此界伊始,貧道便心生感應。一縷異數,攪動天機,貧道循跡而來,暗中觀察你……已有經年。”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腦海中炸響!
趙鐵柱渾身劇震!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四肢百骸如同被瞬間冰封!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鶴發童顏的道人,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大的秘密!深埋心底、連夢中都不敢泄露半分的穿越之秘!竟被此人一語道破!
“異世之魂”……“墜入此界”……“觀察經年”……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靈魂深處!他感覺自己如同被剝光了所有偽裝,赤裸裸地暴露在這個神秘道人的目光之下!六百年的時空壁壘,在這個自稱呂玄通的終南道人麵前,仿佛形同虛設!
“你……你……” 趙鐵柱的聲音乾澀嘶啞,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如同砂紙摩擦。
呂玄通神色依舊平靜,仿佛隻是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他目光掃過趙鐵柱腰間那柄煞氣隱隱的玄鋼刀,又落回他那張因極度震驚而扭曲的臉上,緩緩道:
“此世於你,無父無母,無宗無族,孑然一身。所做之事,雖有官身權柄、殺伐征戰,然究其根本,皆因你本非此界之人,血脈因果於此世……近乎於無。”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如同實質,仿佛要穿透趙鐵柱的靈魂:“不沾此世血脈因果,身負異世之魂,曆經血火淬煉而心誌未泯……此等根骨心性,正是修行問道的……絕佳道種。”
修行?道種?
趙鐵柱的思維徹底混亂了。巨大的衝擊讓他幾乎無法思考。道士的預言、無底潭的恐怖、戰場的殺戮、歸途的絕望……這一切的混亂與痛苦,在這個自稱呂玄通的道人麵前,似乎被納入了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名為“修行”的龐大圖景之中!
呂玄通的聲音如同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繼續響起,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烙印在趙鐵柱的意識深處:
“趙千戶,你執著歸途,困於時空之障,如同飛蛾撲火,徒勞無功。此非人力可及。然,天道五十,大衍四九,遁去其一。那一線生機,便在修行二字!”
他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邃,仿佛蘊含著宇宙的奧秘:“你若肯放下此世浮華權柄,斬斷塵緣執念,隨貧道前往終南山潛心修行,參悟大道玄機……待你功行圓滿,堪破時空之妙時,貧道自有無上玄法,可為你重開歸家之路,送你……魂返故土!”
魂返故土!
這四個字,如同在趙鐵柱死寂的心湖中投入了一顆炸雷!掀起了滔天巨浪!
放棄千戶之位?放下這用鮮血換來的功名?跟隨這個神秘莫測的道人,去那虛無縹緲的終南山……修行?
荒謬!不可理喻!
然而……
“重開歸家之路”!“魂返故土”!
這八個字,卻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瞬間刺穿了他心中積壓了一千個日夜的、厚重如山的絕望!那是他拚殺、他掙紮、他一次次踏入這絕望老龍洞的唯一動力!是他靈魂深處永不熄滅的火焰!
眼前這個道人,能一眼看穿他最大的秘密!能說出“時空異動”、“異世之魂”這樣的詞語!能點破他“不沾因果”的本質!他……絕非妄言!
巨大的掙紮在趙鐵柱心中爆發!一邊是看得見的權力、地位、此世的羈絆(儘管微弱)和王驤等故人的情誼;另一邊,是虛無縹緲的修行承諾,和一個……回家的可能!一個被“叉子”堵死、被洞壁隔絕、被他無數次探索都宣告失敗後,唯一出現的、看似荒謬卻又帶著致命誘惑的……希望!
洞外的山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陽光灑在呂玄通雪白的長須和青色的道袍上,鍍上一層聖潔的光暈。他靜靜地站著,如同亙古存在的山嶽,等待著趙鐵柱的抉擇,眼中無悲無喜,隻有洞悉一切的平靜。
時間仿佛凝固。趙鐵柱的胸膛劇烈起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道士“十年叉封”的預言在耳邊回響,老龍洞第九個小溶洞冰冷的岩壁在眼前閃現,漠河鄉父母倚門而望的模糊身影在心底呼喚……
終於,所有的掙紮、所有的猶豫、所有的恐懼與不甘,在“魂返故土”這四個字所點燃的、足以焚儘一切的熾熱希望麵前,轟然瓦解!
他猛地抬起頭,沾滿灰塵和汗水的臉上,疲憊與絕望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所取代!那雙深陷的眼窩裡,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燃燒星辰般的光芒!
他直視著呂玄通深邃平靜的眼眸,用儘全身的力氣,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如同金鐵交鳴,在空曠的荒穀中清晰地回蕩:
“我……願……意!”
三個字,重逾千鈞。
斬斷了此世的權柄浮華。
開啟了終南的求道之途。
隻為那一線……歸家的渺茫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