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夜風,卷著都市的喧囂與江水的腥氣,撲打在“忘川渡”斑駁的磚牆上。
門內昏暖的燈光透過厚重的胡桃木門縫隙流瀉出來,像一道溫暖而脆弱的結界,將門外的冰冷霓虹與鋼鐵叢林稍稍隔開。
門內,死寂無聲。破碎的吧台、凝固的血跡、翻倒的桌椅……如同風暴過後的狼藉墳場。
空氣裡混雜著硝煙、血腥、咖啡渣的餘香,以及一絲揮之不去的、源自“血月”的冰冷鐵鏽味。
渡翁佝僂著背,站在僅存的半截吧台後。
他枯瘦的手指緩緩拂過台麵上那道被林默斷掌灼出的焦痕,指尖縈繞著一層極其微弱的古玉色光暈,試圖撫平那深入木髓的毀滅印記。
溫潤如玉的眼眸深處,沉澱著看透世情的疲憊與一抹沉重的悲憫。
黃銅羅盤被他放在一旁,指針不再瘋狂搖擺,而是固執地指向地底深處那間冰冷的“凍土靜室”,微微顫動著,如同感知到即將離巢的雛鷹體內翻騰的熔岩。
石階通道的儘頭,厚重的石門無聲滑開。
林默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不再是那個在凍土膏冰火煎熬中掙紮的破碎殘軀。
他換上了一套深灰色的、材質堅韌的連帽工裝服,掩蓋了焦黑與新生的皮膚,卻掩不住那股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沉凝如即將噴發火山的氣息。
破爛的舊衣已被丟棄。卷軸被他貼身藏好,冰冷的觸感是唯一的錨點。
那隻新生的左手插在工裝褲口袋裡,蒼白的手指在陰影中微微屈伸,皮膚下細微的幽藍脈絡如同沉睡的電路,散發著非人的冰冷質感。
他的臉大半隱藏在連帽的陰影下。唯有熔金幽藍的混沌瞳孔,在帽簷的遮掩下亮著兩點幽邃的死光,如同深淵儘頭點燃的星辰,冰冷地掃過咖啡館內的狼藉,最終落在渡翁佝僂的背影上。
沒有言語。林默邁步,踏過破碎的玻璃和凝固的血漬,走向門口。
腳步沉穩,每一步落下,都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非人的力量感,仿佛腳下不是木質地板,而是即將崩裂的凍土。
渡翁緩緩轉過身。溫潤的目光越過狼藉,平靜地落在林默身上,落在他那隻隱藏在口袋裡的新生左手上。
“要走了?”渡翁的聲音蒼老而平和,如同古井無波。
林默在門前停下腳步,微微側頭,帽簷下的熔金幽藍在昏光中一閃。“這裡,留不住我。”聲音沙啞乾澀,如同兩塊鏽鐵摩擦,“風暴,在外麵。”
“風暴…”渡翁輕輕重複,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黃銅羅盤的邊緣。“風暴起於微末,亦可毀天滅地。年輕人,你體內那座爐,火太烈,薪太雜。強用其力,恐引火焚身,亦或…焚世。”他的目光帶著洞悉的穿透力,仿佛看穿了林默體內熔金與幽藍交織、在秩序之力下強行壓製的狂暴洪流。
林默沉默。新生的左手在口袋裡猛地攥緊!蒼白皮膚下的幽藍脈絡瞬間亮起刺目的微光!
一股混合了焚爐真意的慘烈、豎瞳知識的冰冷、凍土膏的狂野生機的力量洪流,如同被激怒的囚龍,在經脈中瘋狂衝撞!
斷腕處新生的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識海中,《天工開武圖》的圖譜光芒狂閃!
焚身?焚世?
阿萊撲向槍口的嘶吼在耳邊炸響!
陳伯血泊中的推搡!
沈三篙燃儘自身時的凝視!
活下去!替我們活下去!
可這雙手…這力量…這被“血月”鎖定的宿命…
“薪火帖”冰冷的宣告在識海回蕩:勝者覲見燈塔,敗者化為薪燼!
焚儘八荒…或許也是一種“活”法?
狂暴的毀滅衝動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上他殘存的意誌!
熔金幽藍的瞳孔中,死寂的幽潭驟然沸騰,熔金與幽藍的漩渦瘋狂對衝、湮滅,爆發出近乎實質的凶戾光芒!
他周身的氣息瞬間變得極度危險、極度不穩定!咖啡館內破碎的玻璃渣和木屑被無形的力場卷起,懸浮震顫!
就在這失控邊緣——
嗡!
渡翁枯瘦的左手,對著虛空,極其隨意地、如同拂去桌上塵埃般,輕輕一按。
沒有磅礴的意誌爆發,沒有刺目的光暈流轉。隻有一股極其精微、如同古琴低吟般的奇異波動,無聲無息地擴散開來,瞬間拂過林默的身體。
如同滾燙的烙鐵被投入冰泉!
林默體內那狂暴衝撞的力量洪流,如同被一隻無形而溫潤的大手輕輕撫過,瞬間被梳理、歸攏、強行按回了那沉凝如火山熔岩的狀態!
沸騰的識海被注入一股清涼的秩序之力,瘋狂旋轉的熔金幽藍漩渦緩緩平息,重新化為深不見底的幽潭。懸浮的碎屑簌簌落下。
林默身體猛地一僵!新生的左手在口袋裡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幽藍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他熔金幽藍的瞳孔死死盯住渡翁那隻枯瘦的手,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驚悸!
剛才那股撫平他狂暴力量的波動,其層次之高、控製之精妙,遠超他“豎瞳”知識所能解析的範疇!
這看似普通的老咖啡師,其力量已近乎…道法自然!
“火候未到。”渡翁收回手,聲音依舊平和,仿佛剛才隻是拂去了一點灰塵。“爐火純青,方能鍛鐵成鋼。強催猛火,隻成廢渣,或…焚城烈焰。”他溫潤的目光深深看進林默幽邃的眼底,“那隻手,是鑰匙,也是枷鎖。是斬破迷障的利刃,亦是引你墜入深淵的魔魘。用它的‘理’,而非被它的‘意’所馭。”
“理…意…”林默咀嚼著這兩個字,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茫然。新生的左手傳來冰冷的麻木感,皮膚下細微的幽藍脈絡如同蟄伏的毒蛇。
“該走了。”渡翁不再多言,枯瘦的手指指向咖啡館深處一道不起眼的側門。
那扇門通向一條狹窄的後巷,是“忘川渡”真正的出口。“巷口江邊,有船等你。”
林默最後看了一眼渡翁,看了一眼這破碎而神秘的“忘川渡”。熔金幽藍的瞳孔深處,翻騰的毀滅烈焰被強行壓下,重新化為一片死寂的幽邃。
他沒有道謝,沒有告彆,如同一個沉默的幽靈,轉身走向那道側門。
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後無聲關閉,隔絕了咖啡館內最後一絲暖光與咖啡的餘香。
冰冷、潮濕、彌漫著垃圾腐敗氣息的後巷。狹窄得僅容兩人並肩,兩側是高聳冰冷的寫字樓後牆,如同鋼鐵峽穀的縫隙。
頭頂,是被切割成一條細線的、倒映著陸家嘴霓虹光汙染的渾濁夜空。
巷子儘頭,隱約傳來黃浦江低沉的濤聲。
一個高大魁梧、如同鐵塔般的身影,沉默地佇立在巷口昏黃的路燈光暈邊緣。是伊萬。
他胸前的塌陷處依舊裹著厚厚的凍土膏,冰藍色的眼眸不再有之前的狂暴凶光,隻剩下一種深沉的疲憊與粗糲的痛楚。
靛藍色的古老圖騰紋身在昏暗光線下若隱若現,如同熄滅篝火的灰燼。他腳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磨損嚴重的帆布背包。
看到林默從巷子深處走出的身影,伊萬冰藍色的瞳孔微微一縮。
目光掃過林默隱藏在工裝服下、卻依舊透出沉凝力量感的身形,最終落在他那隻插在口袋裡、散發著冰冷非人氣息的左臂位置。
複雜的情緒在他眼中一閃而過——驚悸、忌憚,以及一絲被強行按下的、源於凍土蠻族的、對強者的本能認可。
他彎下腰,用那隻完好的大手,抓起腳邊的帆布背包,動作牽扯到胸前的傷口,讓他眉頭緊鎖,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他如同投擲一塊巨石般,將沉重的背包狠狠扔向林默腳前。
“咚!”背包砸在潮濕的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老板給的。”伊萬的聲音如同西伯利亞凍土上滾動的礫石,粗糲沉悶。“吃的。藥。還有…這個。”他用下巴點了點背包旁,一個用油布包裹著的、長條狀的物件。
林默停下腳步,熔金幽藍的瞳孔在帽簷陰影下掃過地上的背包和油布包裹。
沒有詢問,他伸出那隻新生的左手。蒼白的手指從工裝褲口袋中探出,暴露在昏黃的路燈下,皮膚下幽藍的脈絡清晰可見,帶著冰冷的金屬質感。
他抓住油布包裹的一端,輕輕一抖。
油布滑落。
裡麵,是一把刀。
一把極其古舊、甚至可以說是簡陋的刀。刀鞘是深褐色的、布滿裂紋的硬木,沒有任何裝飾。
刀柄纏繞著磨得發亮的黑色麻繩。整把刀透著一股飽經風霜、沉凝厚重的氣息。
林默蒼白冰冷的左手握住了刀柄。觸感粗糙而真實。
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感順著刀柄傳來,並非物理的重量,而是一種精神的、意境的沉重。
仿佛握住了一段凝固的歲月,一片沉默的山嶽。
他拇指頂住刀鐔,緩緩發力。
“鏘——!”
一聲低沉而悠長的龍吟,在狹窄的後巷中驟然響起!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古龍被驚醒!
刀身出鞘三寸!
露出的部分,並非寒光四射的利刃,而是一種沉黯的、如同古銅被歲月氧化後的暗青色!
刀身極厚,刃口並不鋒利,甚至有些鈍拙。刀脊之上,布滿了細密的、如同魚鱗般的捶打疊紋,在昏黃路燈下流轉著內斂的暗金光澤!
更引人注目的是,靠近刀鐔處的刀身上,深深烙印著一個古樸的篆字——“鎮”!
一股厚重如山嶽、沉凝如大地的磅礴刀意,隨著這三寸刀鋒的出鞘,轟然彌漫開來!
瞬間衝散了後巷的腐敗氣息,壓下了江風的嗚咽,甚至讓林默體內那股桀驁不馴的狂暴力量都為之一滯!
仿佛這柄古拙的厚背刀,本身就是鎮壓混亂、定鼎八荒的基石!
鎮嶽!
刀名如同烙印,瞬間衝入林默的識海!伴隨刀名而來的,是一股沉重、純粹、不帶任何花哨的“鎮”之意境!如同萬丈山嶽,巍然不動,任你狂風暴雨,我自巋然!
這刀意,與沈三篙“漁火樁”的“穩”字訣隱隱呼應,卻又更加宏大、更加純粹!如同定海神針之於驚濤駭浪!
林默熔金幽藍的瞳孔驟然收縮!非人的視野瘋狂解析著刀身上的每一道捶打疊紋,每一個細微的氧化痕跡!
這刀…絕非凡鐵!其材質、其鍛造手法、其蘊含的“鎮”之真意…皆蘊含著一種古老而強大的武道本源之力!遠非他之前接觸的任何武器可比!
渡翁…竟將如此重器相贈?
他猛地合上刀鞘!那厚重的刀意瞬間內斂。後巷中仿佛被抽走了無形的山嶽,腐敗的氣息和江風重新湧入。
林默將“鎮嶽”刀緊緊握在手中,粗糙的刀柄硌著他蒼白冰冷的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沉重的踏實感。
他看了一眼伊萬,熔金幽藍的眼底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隻有一片死寂的幽邃。
他彎腰,用那隻新生的左手,單手拎起沉重的帆布背包,甩在肩上。
動作乾脆利落,沉重的背包在他肩上如同無物。
沒有道謝,沒有言語。他轉身,走向巷口外濤聲傳來的方向,走向那片被霓虹染紅的、深不見底的黃浦江。
伊萬冰藍色的眼眸看著林默消失在巷口霓虹光影中的背影,看著他手中緊握的那把古拙厚刀,看著他肩上沉重的背包。
最終,他對著林默消失的方向,用他那粗糲的西伯利亞嗓音,低沉而清晰地吐出一個詞,如同凍土上滾落的磐石:
“烏拉!”
江風凜冽,帶著初冬的寒意。廢棄的三號碼頭,腐朽的木樁浸泡在渾濁的江水中,如同巨獸的殘骸。
遠處陸家嘴璀璨的霓虹燈海倒映在湧動的江麵上,破碎、扭曲、光怪陸離。
一艘破舊的、船身漆皮剝落的小型機動漁船,如同疲憊的水鳥,靜靜停靠在碼頭邊緣。
船頭掛著一盞昏黃的風燈,在江風中搖曳,燈影在水麵拉出長長的、顫抖的光帶。
一個穿著老舊防水服、戴著破氈帽的枯瘦老頭,佝僂著背蹲在船頭,吧嗒吧嗒地抽著一杆銅煙鍋。
橘紅的火星在夜色中明滅,映照著他溝壑縱橫、如同風乾橘皮般的臉龐和一雙渾濁卻異常沉靜的眼眸。
林默的身影出現在碼頭棧橋的儘頭。
他停下腳步,熔金幽藍的瞳孔穿透帽簷的陰影,掃過破舊的漁船,掃過船頭抽煙的枯瘦老頭。
非人的視野瞬間解析:老頭的骨骼密度遠超常人,肌肉纖維如同老藤般虯結,心臟跳動緩慢而有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江水特有的韻律。
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氣息如同腳下這艘破船,看似腐朽,卻蘊含著能劈波斬浪的堅韌。
老頭渾濁的眼珠抬了抬,瞥了一眼棧橋上的林默,又低頭吧嗒了一口煙,煙霧從豁牙的嘴裡緩緩吐出,融入寒冷的江風。
“去‘歸墟’?”老頭的聲音嘶啞,如同生鏽的門軸轉動。
林默沉默地點了點頭。他肩上的帆布背包沉重,手中的“鎮嶽”刀更沉。新生的左手插在口袋裡,冰冷而麻木。
老頭用煙鍋杆敲了敲鏽跡斑斑的船舷,發出沉悶的聲響。“上船。風起了,路遠。”
林默邁步,踏上了搖晃的漁船甲板。腳下的腐朽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走到船尾,尋了一處相對乾燥的地方,背靠著冰冷的船舷坐下。
將沉重的帆布背包放在腳邊,那把古拙的“鎮嶽”刀橫放在膝上。
蒼白冰冷的左手,始終未曾離開刀柄。粗糙的麻繩纏繞,帶來一絲奇異的真實感。
漁船引擎發出老邁的咳嗽聲,突突突地啟動起來。枯瘦老頭解開纜繩,熟練地操著舵。
破舊的小船如同離弦的箭,緩緩駛離了廢棄的碼頭,犁開渾濁的江水,向著下遊,向著東方那片浩瀚未知的黑暗海域駛去。
船頭昏黃的風燈搖曳,在江麵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陸家嘴璀璨的霓虹燈海在身後漸漸遠去,縮小,最終化為天邊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斑。
前方,是深沉的夜幕和奔流不息、深不見底的黃浦江主航道,更遠處,是連接著太平洋的無垠黑暗。
寒風凜冽,吹動林默連帽衫的帽簷。
他熔金幽藍的瞳孔倒映著船頭搖曳的昏黃燈火,也倒映著江水中破碎的霓虹倒影。
冰冷的新生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膝上“鎮嶽”刀那粗糙的刀鞘。
船行至江心。
林默微微低下頭。
渾濁翻湧的江水中,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帽簷下的陰影遮蔽了大半臉龐,唯有那雙熔金幽藍的瞳孔,如同兩點來自深淵的鬼火,在黑暗中幽幽燃燒。
倒影中,他那隻蒼白冰冷的左手,緩緩從工裝褲口袋中抽出,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
五指張開。
掌心向上。
渾濁的江水倒映著這蒼白的手掌,皮膚下那細微的幽藍脈絡在黑暗中亮起微弱的、非人的冷光。
更詭異的是——
倒影中,那渾濁的江水之上,蒼白手掌的掌心中央,一輪被猙獰荊棘藤蔓緊緊纏繞、仿佛在滴血的、微縮的彎月幻影,正無聲地懸浮著!散發著冰冷邪異的光澤!
血月!
它從未離去!它烙印在靈魂深處!它顯化於這新生之掌!
林默熔金幽藍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著江水中那倒映出的、掌心懸浮的血月幻影!
冰冷的江風嗚咽著穿過船舷,卷起他額前幾縷散亂的發絲。
破舊的漁船在奔湧的江水中起伏,如同怒海中的一葉孤萍,載著斷掌的守卷人,載著血月的烙印,載著沉重的“鎮嶽”刀,駛向那片名為“歸墟”的、注定被血與火點燃的汪洋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