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石室的寒意,如同凝固的極地之風,滲入骨髓。玄黑色石台上,林默緩緩坐起。
赤裸的上身,焦黑破碎的舊傷與新生的、蒼白冰冷的皮膚交錯,如同曆經天火又遭冰封的荒原。
左臂斷腕處,那隻新生的手掌靜靜垂落,五指修長,膚色是毫無血色的病態蒼白,皮膚下隱隱浮現著極其細微、如同精密電路板般的幽藍脈絡,散發著一種混合了生命與冰冷造物的詭異氣息。
他微微活動了一下新生的五指。
沒有痛楚,隻有一種沉重的、非人的麻木,以及指關節活動時細微的、如同金屬摩擦般的脆響。
力量在其中奔流,是焚爐真意的慘烈餘燼,是豎瞳知識的冰冷解析,是凍土膏的狂暴生機,是渡翁血液的古老秩序……諸多力量被強行糅合、壓製,沉凝如即將噴發的火山熔岩。
熔金幽藍的混沌瞳孔掃過石室。
視野中,粗糙的灰白石壁被解析為無數冰冷的礦物晶體結構,凝結的寒霜是緩慢移動的水分子陣列,角落裡那堆散發著鬆針硫磺氣息的深青色凍土膏,則是一團混亂而狂暴的生物能量聚合體。
角落裡,伊萬龐大的身軀蜷縮著,如同受傷的極地巨熊。
他胸前塌陷處塗抹著厚厚的凍土膏,冰藍色的眼眸緊閉,虯結的肌肉隨著粗重的呼吸起伏,靛藍色的古老圖騰紋身黯淡無光,如同熄滅的篝火餘燼。
林默的目光在伊萬身上停留了一瞬。
非人的視野清晰地“看”到他斷裂的肋骨茬口在凍土膏的生機滋養下緩慢彌合,紊亂的生物電流在肌肉纖維間流淌。
沒有殺意,隻有純粹的、被痛苦消耗殆儘的野性疲憊。
他收回目光,視線落在石室角落,那堆屬於他的、破爛不堪、沾滿硝煙血汙的衣物上。
衣物旁邊,安靜地躺著那卷冰冷沉重的卷軸。
嗡。
卷軸似乎感應到他的注視,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一股微弱卻清晰的、帶著孺慕與安定的意念傳遞出來,如同歸巢倦鳥的低鳴。
林默伸出那隻新生的、蒼白冰冷的左手。指尖觸碰到卷軸冰冷堅韌的皮革表麵。
新生的神經末梢傳來清晰的觸感反饋,冰冷、沉重、帶著一種血肉相連的奇異共鳴。
卷軸內,《天工開武圖》熔金與幽藍交織的圖譜緩緩流轉,與他體內沉凝的力量隱隱呼應。
他沉默地將卷軸拿起,貼在胸前。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帶來一絲奇異的慰藉與沉重。如同背負起一座沉默的墓碑。
石室厚重的石門無聲滑開。
渡翁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依舊穿著那件漿洗發白的亞麻襯衫,身形瘦削,臉上溝壑縱橫,唯有那雙溫潤如玉的眼眸,沉澱著看透世情的深邃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手中沒有拿那個黃銅羅盤,隻端著一個粗糙的陶碗,碗裡是熱氣騰騰、散發著濃鬱穀物香氣的米粥。
“醒了?”渡翁的聲音溫和,如同拂過古琴的微風,打破了石室的死寂。
他緩步走到石台前,將陶碗放在冰冷的石台邊緣。“凍土膏的寒氣入骨,喝點熱的,暖暖身子。”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林默赤裸的上身,掃過那隻蒼白冰冷、布滿幽藍脈絡的新生左手,最終落在他熔金幽藍、死寂幽邃的混沌瞳孔上。
沒有驚訝,沒有詢問,隻有一種沉靜的接納。
林默沒有動。他的目光越過熱氣騰騰的米粥,落在渡翁那雙溫潤的眼眸深處。
非人的解析視野本能地運轉,試圖穿透那層溫潤的表象,窺探其下隱藏的力量本質。
然而,渡翁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無形的、如同古玉般溫潤厚重的力場,將一切窺探的力量無聲地消弭、撫平。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座沉默的、不可撼動的古老石碑。
“那隻手,”林默開口,聲音沙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鏽鐵,“還有那個女人…走了?”
他問的是那隻被斬斷、烙印著血月圖案的焦黑斷掌,以及那個墨旗袍、青銅麵具、掌控著毀滅性切割之意的女人——驚鴻。
“走了。”渡翁平靜地回答,拿起陶碗中的木勺,攪動著熱氣騰騰的米粥。“帶著‘信物’和‘因果’一起走的。”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蒼涼,“‘忘川渡’的規矩,渡的是緣法,不沾因果。那‘血月’的因果太大,這小小的渡船,載不動。”
“血月…”林默熔金幽藍的瞳孔微微一縮。
識海中,沉船洞穴深處那冰冷的毀滅意誌,斷掌上荊棘纏繞的滴血彎月圖案,以及驚鴻接觸斷掌時爆發出的、那浩瀚冰冷艦隊的幻象碎片,瞬間翻湧上來!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悸動,讓他新生的左手不自覺地緊握,蒼白的皮膚下幽藍脈絡驟然亮起微光!
“那是什麼?”林默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冰冷迫切。
渡翁停下攪動米粥的動作,溫潤的目光如同古井深潭,倒映著林默眼中翻騰的熔金幽藍。“一個…不該被喚醒的‘源頭’。”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沉重。“一個來自冰冷深空的…古老注視。它的降臨,意味著舊日的終結,也意味著…新紀元的開端。混亂,或者毀滅。”
冰冷深空…古老注視…新紀元…
這些詞語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林默的意識。卷軸在他懷中微微震動,傳遞出一絲不安的波動。
“那個穿西裝的男人,”林默換了個問題,熔金幽藍的瞳孔鎖定了渡翁,“他說的‘薪火之試’,‘燈塔’,又是什麼?”
渡翁輕輕歎了口氣,將木勺放回陶碗。“司徒遠。一個…為‘燈塔’奔走的信使。”他拿起陶碗,遞向林默。“一座建立在‘血月’坐標之上的宏偉囚籠。一場以全球武道界的精英為‘薪柴’,獻祭給所謂‘新紀元’的…盛大騙局。”
林默沒有接碗。他的身體依舊僵硬冰冷。薪柴…獻祭…騙局…
陳伯的血,沈三篙燃儘的燈,阿萊撲向槍口的嘶吼…那一張張麵孔在識海中閃過。難道他們的犧牲,最終隻是為了成為所謂“燈塔”的燃料?
“你的路,終究要你自己去走。”渡翁看著林默眼中翻騰的熔金幽藍,將陶碗輕輕放在石台上。“老朽能做的,隻是在這‘忘川渡’中,替你暫時擋一擋追兵的風雪,壓一壓體內躁動的爐火。”他的目光落在林默新生的左手上,“這隻手…承載了太多異種的力量與‘知’,是利器,亦是枷鎖。用好了,可斬前路荊棘;用不好…便是焚儘己身的引信。”
就在這時——
嗤!
一道極其細微、卻帶著刺骨鋒銳之意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從石室唯一的通氣孔道中射入!
快!超越視覺捕捉的快!
目標並非林默或渡翁,而是直射石室角落,那蜷縮沉睡的伊萬!
林默熔金幽藍的瞳孔驟然收縮!
非人的視野瞬間捕捉到那道細微寒芒的本質——一枚三寸長短、通體漆黑、兩頭尖銳的金屬刺!
與驚鴻使用的峨眉刺同源,卻更加細小陰毒!其上凝聚的切割意念,帶著純粹的殺意,直取伊萬毫無防備的太陽穴!
影刺·附骨之蛆!
是驚鴻!或者說,是她背後勢力派出的滅口者!伊萬聽到了“血月”與“薪火之試”的關鍵信息,已然成了必須清除的隱患!
林默的身體動了!幾乎在寒芒射入的同一刹那!沒有思考,純粹是源自“豎瞳”知識賦予的、對空間軌跡的冰冷計算與焚爐真意驅動的爆發本能!
他那隻新生的、蒼白冰冷的左手猛地抬起,五指箕張,掌心對準了那枚射向伊萬的奪命影刺!
焚爐·納虛!
轟!
掌心前方,空氣瞬間向內塌陷、扭曲!一個微型的、吞噬光線的絕對黑暗奇點瞬間生成!
狂暴的吸力並非針對影刺本身,而是精準地作用在影刺飛行的軌跡空間節點上!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中設置了一個無形的漩渦暗樁!
那枚快若閃電的影刺,在距離伊萬太陽穴僅剩半尺之時,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扭曲空間的障壁!飛行軌跡被強行拉扯、偏轉!
嗤啦!
影刺擦著伊萬的耳廓,狠狠釘入他身後的灰白石壁之中!無聲無息地沒入石壁,隻留下一個極其微小的孔洞!
石壁內部,傳來極其細微的、如同億萬玻璃同時碎裂的湮滅聲!那是切割意念在石壁內部爆發造成的微觀破壞!
“呃!”沉睡中的伊萬被這突如其來的殺意和耳畔的勁風驚醒!冰藍色的眼眸猛地睜開,瞬間被暴怒的血紅充斥!
他龐大的身軀如同受驚的巨熊般彈起,胸前塗抹的凍土膏被震得簌簌掉落!
他本能地護住頭臉,凶悍的目光掃視石室,最終定格在那石壁上微不可查的孔洞,以及…擋在他身前、保持著出掌姿態的林默身上!
林默緩緩收回左手。新生的掌心,那細微的幽藍脈絡亮起又迅速黯淡。
一絲極淡的白氣從他掌心逸散。強行施展“納虛”偏轉那蘊含恐怖切割意念的影刺,對他新生的經脈和剛剛穩固的力量平衡,造成了不小的衝擊。
伊萬冰藍色的眼眸死死盯著林默那隻蒼白詭異的新生左手,又看了看石壁上那個致命的孔洞。
他不是蠢貨。剛才那生死一線的感覺無比真實!若非林默出手,那枚陰毒的影刺此刻已貫穿了他的頭顱!
野性的憤怒如同熔岩在他眼中翻湧,目標直指那暗處的偷襲者!但更多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他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那道焦黑破碎卻挺直如槍的背影,看著那隻剛剛救了他一命、卻散發著非人氣息的蒼白左手。
他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最終,那野性的憤怒與複雜情緒,化為一聲沉悶的、帶著西伯利亞凍土般粗糲質地的低語:
“…謝了。”
林默沒有回頭。熔金幽藍的瞳孔依舊死寂幽邃,如同深潭。他隻是微微側頭,對著石室門口沉默的渡翁,沙啞開口:
“我該走了。”
渡翁溫潤的目光掃過石壁上那致命的孔洞,又落在林默那隻新生的左手上,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更深的凝重。
他緩緩點頭,枯瘦的手指指向石室角落那堆破爛衣物。
“衣服下麵,有東西。是給你的。”
林默走到衣物堆旁,用那隻新生的左手,掀開破爛的衣襟。
下麵,靜靜地躺著一張帖子。
帖子非紙非帛,材質奇異,觸手冰涼堅韌,如同某種深海生物的皮革。
通體呈現出一種沉凝的暗金色澤,邊緣鑲嵌著細碎的、流轉著幽藍星芒的晶石粉末。
帖子的封麵,沒有任何文字,隻有一個用極其複雜的暗紅色線條勾勒出的圖案——那圖案的核心,赫然是一個被荊棘藤蔓緊緊纏繞、仿佛在滴血的扭曲彎月!
正是“血月”的象征!而在血月圖案的下方,是兩行同樣用暗紅線條勾勒出的、古老而扭曲的象形文字,散發著冰冷而神秘的氣息。
林默熔金幽藍的瞳孔死死盯著那血月圖案。非人的視野瞬間解析出那暗紅線條並非顏料,而是…凝固的、蘊含著強大生物活性的血液!一種混合了多種強大生命氣息的血液!
這是…“薪火之試”的邀請帖!以血為墨,以“血月”為徽!
他伸出那隻蒼白冰冷的左手,指尖觸碰到帖子冰涼的表麵。
嗡!
帖子表麵的血月圖案驟然亮起微弱的暗紅光芒!一股冰冷而宏大的意念瞬間順著指尖衝入林默的識海!無數破碎的信息洪流轟然炸開!
…坐標鎖定…生命體征確認…潛能評估通過…
…薪火之試…開啟倒計時…三十日…
…彙聚之地…太平洋…幽靈島…‘歸墟’之門…
…勝者…覲見‘燈塔’…得窺‘源頭’…
…敗者…化為薪燼…照亮新紀元…
冰冷的宣告,如同神諭,不容置疑!伴隨著宣告的,是一幅幅快速閃過的、令人窒息的畫麵碎片:
巨大到遮蔽天空的鋼鐵平台懸浮於洶湧的黑色海洋之上!無數形態各異、散發著強大氣息的身影在平台上浴血搏殺!
平台中央,一座高聳入雲、通體由幽藍能量構成的巨型燈塔散發出冰冷的光輝!
燈塔之巔,一個模糊的、籠罩在無儘光輝中的身影,如同神明般俯瞰著下方的殺戮場!
而在那燈塔光輝的儘頭,幽暗的宇宙深空中,隱約可見一片巨大到令人絕望的、由無數沉默造物構成的陰影輪廓!
“呃!”林默悶哼一聲,猛地收回手指!識海中翻騰的信息洪流與冰冷幻象瞬間消失。
那帖子表麵的血月圖案也黯淡下去,恢複了冰冷的暗金色澤。
“薪火帖…”渡翁蒼老的聲音帶著洞悉一切的沉重,“沾了血,便接了因果。這汪洋的風暴,你已避無可避。”
林默死死攥緊了那張冰冷沉重的帖子。新生的左手,蒼白皮膚下的幽藍脈絡因力量的激蕩而微微亮起。
熔金幽藍的瞳孔深處,那死寂的幽潭之下,一點被冰冷幻象與沉重因果點燃的、混合著毀滅與探究的火焰,正悄然燃起。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地底厚厚的岩石,投向了東方那片浩瀚無垠、即將掀起滔天巨浪的太平洋。
“歸墟…之門…”沙啞的聲音,如同鏽鐵摩擦,在這冰冷的石室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