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管家哆哆嗦嗦地蹭到寧尚書身邊,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老爺,這祠堂裡的祖宗們都看著呢,要不……"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迎來了寧尚書的一聲暴喝。
"滾!"寧尚書聲音震得祠堂房梁上的塵灰簌簌落下。
他的臉漲得紫紅,脖子上青筋暴起,一腳踹翻了旁邊的香案。
晚娘"啊呀"驚叫一聲,手裡的油紙傘啪嗒掉在雪地裡,傘麵上的紅梅頓時被汙泥浸染。
"全都給我滾出去!"寧尚書癲狂般指著院門:"看什麼看!誰再看剜了他的眼睛!"他胡亂揮著袖子,像在驅趕一群看不見的鬼魅:“這逆女……”
晚娘突然撲通跪在雪地上,膝行著爬到寧尚書腳邊,拽著他的衣擺哭得梨花帶雨:"夫君使不得啊,清兒到底是嫡出的千金,若真有個閃失,求您不要跟清兒置氣……"她仰起淚痕斑駁的臉,濃妝被淚水衝得溝壑縱橫:"要不然夫君怪我罰我吧,我願意為清兒受罰……"
她的哭腔婉轉淒切,卻悄悄用餘光瞟向祠堂方向。
寧清洛依然保持那個姿勢紋絲不動。
銅燭台在她手中閃著寒光,血珠已經順著脖頸滑落至鎖骨,在素白的中衣上洇開一朵朵紅梅。
"嗬……"寧清洛忽然低笑出聲:“多謝於小娘好心求情,我受之有愧,今日之事我不會怪道你的頭上,你也不用為我哭成這副樣子。”
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讓晚娘的啜泣戛然而止。
雪花落在她鴉羽般的睫毛上,竟沒有融化。
"你贏了。"寧尚書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
他的背脊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垮,瞬息間老了十歲,連鬢角的霜雪都更顯眼了。
他頹然地揮了揮手:"帶你娘親回去吧。"
寒風突然轉了個方向,將祠堂門前的白幡吹得獵獵作響。
供桌上的長明燈倏地熄滅,一縷青煙嫋嫋升起。
寧清洛這才緩緩放下燭台。
銅器與青磚相撞,發出"當啷"一聲脆響。
她的手腕已經僵硬得發白,卻依然挺直背脊,一步步走向癱軟在地的寧夫人。
"清兒,我的清兒……"寧夫人顫抖著伸出手,卻在即將碰到寧清洛的瞬間遲疑了。
她的指尖還沾著雪水和血漬,像某種醜陋的罪證:“清兒,是娘親衝動了,娘親就知道,清兒不會真的不管娘親……”
寧清洛直接跪下來,用乾淨的袖口輕輕擦拭母親臉上的血跡。
她的動作很輕,聲音卻冷靜得可怕:"母親,我送您回去。"
雪下得更大了。
晚娘還跪在原地,她盯著那對被積雪漸漸掩埋的腳印,塗著丹蔻的指甲不知不覺掐進了掌心。
寧夫人還在發抖,寧清兒已經彎腰攙起她。
母女倆相攜著走進雨幕,鮮血混著雨水,在她們身後拖出一道蜿蜒的紅痕。
拐過回廊時,寧清洛突然回頭。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晚娘臉上那抹不甘的冷笑,她看得一清二楚。
"清兒……"晚娘哭紅了雙眼:"清兒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寧夫人瑟縮了一下,而寧清洛將她摟得更緊。
寧夫人陰狠的瞪了晚娘一眼,嘴裡念念叨叨著:“我不許任何人搶走我的女兒,不許……不許任何人……”
寧夫人床榻前,炭盆已換了三次,卻驅不散那股沉冷氣。
她緊閉著眼,呼吸輕得幾乎尋不見,顴骨卻燒得通紅,像是皮下點了盞不滅的火。
寧清洛伸手探她額頭,觸到的卻是滾燙的觸感,連指尖都被灼得發疼。
府醫診過脈,搖頭歎氣:“夫人這是驚懼過甚,氣血逆亂,藥石隻能治標”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可人心若灰,便是華佗在世也難救。”
寧清洛沒說話,隻是接過藥碗,用瓷勺一點點撬開母親的唇齒,將苦澀的湯汁喂進去。
藥喂了一半,順著嘴角流下,她便抬袖去擦,動作輕柔,可自己的指甲卻早已在掌心掐出四道血痕。
寧夫人她恨。
恨寧尚書薄情寡義,恨晚娘巧言令色,可更恨的是自己。
以為自己冷硬強勢,就能安然無恙,她以為掀翻幾桌飯菜、砸碎幾件瓷器,就能震懾那些輕視自己的人,也以為這樣以自己的脾氣就能震懾住寧尚書。
直到今日才明白,原來刀刃不是從外頭刺來,而是枕邊人日複一日的消磨,是一句句“你太小題大做”,是一場場不著痕跡的冷落。
寧清洛坐在寧夫人榻前,身形筆直得像尊凝固的石像。
燭火在她側臉投下深淺的光影,將她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拓印出一片陰翳。
她修長的手指死死掐著被角,用力到指節都泛出青白色。
"母親今日為何要去找晚娘?"她開口時聲音很輕,卻字字如錐,紮在寂靜的房間裡。
榻上的寧夫人眼睫輕輕顫了顫,像被驚動的蝶翼。
她蒼白的唇微微哆嗦著:"你爹爹為了她把我禁足……"話才開頭,她突然激動起來,枯瘦的手腕撐著床沿想要起身:"我一個當家主母,因為一個妾室受了委屈,難道還不能去討回來嗎?"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些,將燭火吹得搖曳不定。
寧清洛的眸色在明暗中愈發暗沉:"母親太衝動了。"
這時珠簾輕響,謝雨柔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她蓮步輕移,裙裾掃過門檻時連一絲灰塵都不曾驚動。
"清妹妹……"她語帶歎息,將藥碗放在小幾上:"我覺得姑母做的沒錯,錯在哪於晚娘太過恃寵而驕,錯在姑父的偏袒。"
寧清洛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她能聞見謝雨柔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桂花香膏氣味,甜膩得讓人作嘔。
她不想去深究這番話裡的算計,也不想去猜謝雨柔此刻究竟存著什麼心思。
藥碗被寧夫人接過去時發出細微的碰撞聲,寧夫人抿了一口,眉頭緊蹙:"驍兒跟遠兒呢?"
謝雨柔立即上前一步,臉上的憂色恰到好處:"大哥哥去長寧侯府了還沒回來,三哥哥跟大哥哥一起去的。"她眼角餘光瞥了寧清洛一眼:"要是大哥哥跟三哥哥在府裡,今日姑母絕不會吃這麼大的虧。"
寧清洛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燭火微晃,將她的笑意映得森然:“柔姐姐的意思是,等著兄長跟三兄回來,再攛掇母親去一趟紫檀院?”
話音一落,屋內驟然靜了幾分。窗外的雪勢漸大,豆大的雪點砸在屋簷上,劈啪作響。
謝雨柔指尖微動,不著痕跡地攏了攏袖子。
她抬起眼時,臉上仍掛著那抹溫婉的笑,眸光清潤如水:“我沒有那個意思,清妹妹誤會了。”
寧夫人皺了皺眉,輕咳一聲。
她伸手拍了拍謝雨柔的手背,略帶責備地看向寧清洛:“清兒,不好這般懷疑你的柔姐姐。你柔姐姐從來沒有攛掇過娘親做什麼事情,是你多想了。”
寧清洛眸色一冷,忽然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