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古文明時期的高魔環境,加上不約而同的存在著“巨龍”這一物種,伊薇特對羅莎琳所處的輝光大陸產生了一絲懷疑。但這樣的疑慮很快被打消了——如若真是如此,最初的畸變體到底是哪兒來的,這依然是個謎題。
不過接下來幾日,伊薇特沒有繼續去鑽研那些免費的神話與曆史研究資料。一來資料太多,浩如煙海,實在看不完,二來她對起源文明的末日根源僅僅是好奇,還沒有到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的地步。
相比之下,她還是更願意觀摩一下雷格爾醫生的診療過程,當一個“年紀輕輕”的實習醫生——畢竟錢都預付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多天,又因為“霍夫曼診所多了個銀發紅眼的超漂亮的小妞”的傳聞,霍夫曼診所的病患數量要比往日多了許多,經常會在門口排成一隊。
這讓霍夫曼夫婦每天既疲憊又高興,因為他們似乎能更快還上孩子們的學貸了。
但,大約一個月的時間,這樣的日子突兀的結束了。
這天上午,伴隨著三名警察的登門,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打碎了霍夫曼一家的平靜——有人舉報雷格爾·霍夫曼非法行醫,現在警察們來把他帶回去調查。
於是,等傍晚的時候,漢斯和瑪麗從學校回來並得知此事,整個霍夫曼一家便陷入了巨大的痛苦與悲傷之中。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等從隔壁回到家中後,羅莎琳很茫然。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根本不給人準備的空間。
昨天她還能和漢斯、瑪麗他們一起愉快的閒聊玩耍,和雷格爾、蘇珊太太一起享用晚餐,今天這樣的日子就結束了。因為家庭支柱的倒下,漢斯和瑪麗那昂貴的學貸根本不是蘇珊太太一個人能應付得了的,最好的結果也隻是漢斯和瑪麗轉學到普通中學,甚至乾脆退學打工。
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伊薇特這麼想著,沒有接徒弟的話茬。
她對這件事情也愛莫能助,如若雷格爾先生是被冤枉的還好,但偏偏是真的,甚至不僅僅是真的,他還有購買和學習盜版符文知識這個更加危險的經曆。如此罪上加罪,如若不付一筆巨資的話,最少也是十年以上的牢獄之災。
而這十年時間,足以讓漢斯和瑪麗錯過人生最重要的階段,從此斷絕突破階級的可能,永遠在黑水區沉淪下去了。
“老師,我們有什麼辦法幫幫他們嗎?”羅莎琳懇求般的問,她實在無法眼睜睜看著自己僅有的兩個朋友陷入這般痛苦的漩渦。
“很難,雖然不是完全沒辦法,但是……”伊薇特說,“沒有必要,因為這僅僅隻是一場夢。”
她說的很直白,而事實也確實如此。花錢確實可以把雷格爾撈出來,但她不知道夢境會在哪天突然結束,她不可能把自己拿來買重要資料的錢,用到這種地方上,那太奢侈了。
“啊,對,是夢……”羅莎琳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自己並不在真實世界,而是在一場存在於過去時空的夢境。無論她在夢裡做什麼,都改變不了過去發生的的既定事實。
她沉默下來,沒有再向老師提出那些無理的要求,但又始終低著頭,像是沒法從失落的情緒中走出。
第二天下午,站在萊特公寓18樓的走廊,羅莎琳看到漢斯和瑪麗正神情麻木的抱著紙箱子從屋裡走出,放在外邊的一個小推車上。
她走過去問:“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媽媽和公寓管理員商量了一下,把租賃的房間轉移到了下15層的空房間,這樣可以稍微退回一點租金……”瑪麗聲音低沉的說,看她紅紅的眼角,從昨晚到現在,應該哭過不少次。
“所以……彆擔心,我們還是住在一棟公寓樓裡的。”漢斯反過來安慰了一句,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羅莎琳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隻能主動過去幫忙搬運點東西,搬運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壓低聲音:“那個……你們有沒有想過……是誰……舉報的?”
“不知道。舉報人是匿名的。而且現在……”漢斯歎了口氣,眉宇間滿是疲憊與無力,“現在追究是誰,還有什麼意義呢?”
羅莎琳沒有再說什麼,她也知道,這時候再找到舉報者也沒用了,一切都太遲了。這本質是一種情緒上的衝動,她很好奇舉報者到底明不明白他一個小小的行為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又是否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
一周過去。
伴隨最後一個病人帶著歎息離開,象征著“霍夫曼診所”的電子牌熄滅了最後一次微光。這家曾默默發光的小診所,正式宣告倒閉,帶著葬禮般的悲涼。消息迅速在街區蔓延,許多人才第一次驚愕地意識到,那位醫術精湛、收費低廉的霍夫曼大夫,居然沒有行醫執照。
但由於過往的表現與口碑,他們大多仍然對霍夫曼一家表達了慰問,有不少還專門帶了禮物上門。
又過去一周,請不起律師的情況下,雷格爾在法庭上接受了審判。
但或許是認罪態度良好的關係,亦或是口碑這一塊博得了陪審團的同情,總之,他得到了一個相對輕的判決,從預想中的至少10年,變成了6年。
這依然不少,但勉強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判決那天回來的當晚,在和漢斯、瑪麗的交談中,羅莎琳得知了他們已經申請轉學的消息。
由於無法再負擔黑塔中學這種超一流學校的費用,他們轉學到了黑水中學,一所三流到不能再三流的學校。
而蘇珊太太,則是在一個喧鬨臟亂的街角擺起了路邊攤,售賣一些簡單的食物,用微薄的收入養家糊口,以及償還高額的學貸利息。
這是羅莎琳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一個家庭毀滅的過程。
在她看來,霍夫曼一家沒做過任何壞事,都是很好的人,雷格爾先生雖然無證,但水平卻是貨真價實的,用低廉的收費,救活了一個又一個病患,他理應得到的鮮花,而非手銬。可現在,一個匿名舉報就摧毀了他們,並且完全合法合規,無可指摘,這太不正常了,完全不符合她對起源文明這樣一個先進的、美好的、豐饒的世界的想象。
“老師,”在1809號房的窗前,羅莎琳望著樓下街角蘇珊太太在小攤前忙碌的、佝僂的身影,聲音低低的,帶著深深的茫然與困惑,“為什麼會是這樣?”
“這世界就是這樣。”伊薇特頭也不抬的說,“隻是一開始,你沒看清楚它的全貌。”
羅莎琳沉默了,作為一個12歲的、來自落後文明的小女孩,她對起源文明的美好幻想一直很堅挺,堅挺到就算看到了黑幫火並,濾鏡也仍然沒有被打碎。
但現在,不得不承認,她對這個世界,產生了一點厭惡。
“格羅尼診所。”伊薇特看著全息屏幕說。
“什麼,老師?”羅莎琳沒聽清楚。
“格羅尼診所,主治醫師是戈斯·格羅尼,匿名舉報信的發送者。如果你想知道他的想法,現在就可以去問了。”伊薇特垂下眼簾,淡淡的說。
……
夜色漸濃,涼意滲骨的秋雨開始從漆黑的天幕飄落,起初還是細微的、幾乎無聲的雨絲,很快便簌簌作響,敲打在金屬外壁和冰冷的玻璃幕牆上,在渾濁的街燈照耀下,交織成一片泛著慘淡銀光的雨簾。
雨夜的診所沒什麼人,隻有戈斯·格羅尼一個人坐在室內的櫃台後麵。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將腿擱在桌麵上,悠閒的用全息影像刷著視頻,直至羅莎琳推開門,他才把腳放下來,問:“小姑娘,買藥,還是問診?”
“你是戈斯醫生?”
“是的,你知道我?”戈斯的臉上露出笑容。
“沒有,我是想問你,你為什麼要舉報霍夫曼先生。”羅莎琳開門見山的說。
戈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愕然與警惕。他離開凳子,站起身,冷冷的說:“什麼舉報?你胡說什麼!……誰告訴你的?是不是霍夫曼家那幾個窮鬼讓你來搗亂的?”
“我知道是你。我隻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羅莎琳抬起頭看著他,雖然身材上顯得纖細嬌小,卻完全不顯得弱勢。
“為什麼這麼做?”戈斯冷笑了一下,思考了一會兒後答道,“當然是,嗯,正義。”
“正義?”羅莎琳難以置信的看著他,感受到難以言喻的荒謬。
“一個沒有任何資質的騙子,打著醫生的幌子招搖撞騙!我阻止了他,這不是正義,什麼是正義?”
“無恥之徒!你撒謊!你隻是嫉妒霍夫曼先生的生意比你好,口碑也比你好!”羅莎琳咬牙說,她在去的路上就已經想明白了,但還是想聽見對方親口承認。
屋外的夜雨大了幾分,漆黑的雲層中出現了閃電,戈斯的臉上露出輕蔑的笑:“就算你這麼說,我也還是為了正義。”
接著,看著少女憤怒的眼神,他繼續說:“如果這不是正義,那為什麼我的舉報能被順利受理?為什麼警察能‘合法合規’地把他抓走?為什麼一個莊嚴的國家法庭會鄭重其事地、根據確鑿的證據,判他有罪?”
“那當然是因為……因為……”對於12歲的少女來說,一瞬間捋清楚邏輯並發動反擊還是太困難了,羅莎琳隻是本能的意識到對方在詭辯,但又說不上問題在哪兒。
“所以,答案很清晰,雷格爾·霍夫曼是個邪惡的罪犯,他的妻子和孩子,則是從罪犯手中獲得了好處的從犯。”戈斯搖了搖頭,默不作聲的利用自己身上的義體發出命令,啟動了店內的防禦程式。
“他們不是,而你舉報,也隻是為了搶客流賺錢!”
“為了錢怎麼了?沒本事的騙子就該進去,我這叫替天行道順便賺點辛苦錢,不行嗎?”他毫不在意的說:“從頭到尾,這都是個很簡單的事情,黑是黑,白是白。而你,可愛的小姑娘,你到底希望我回答你什麼呢?你到底想聽什麼呢?”
“你……”
“而且就算我說了你愛聽的話,又能怎麼樣呢?在法庭上認罪的人是他,不是我啊?有本事你把我也舉報了好了,但我就是有行醫證啊。”
聽著這番話,羅莎琳終於沉默了。她的拳頭幾次攥緊又鬆開,險些控製不住自己,讓魔法術式飛出去。她還是無法相信,一個人竟然能不要臉到這個地步,讓她恨不得當場將他當成穢魔清理掉,不然她感覺自己都快要畸變了。
不能動手,羅莎琳你不能動手……想一想老師的囑咐,要考慮後果……她深深的吸著氣,瞳孔顫抖,然後強壓住情緒,轉過身,在戈斯戲謔的目光中,轉身走向門外,像一隻鬥敗的小狗,狼狽不堪。
屋外夜雨傾盆,整個世界仿佛被浸泡在一片倒懸的冰冷黑海裡。在走出診所大門的一刹那,冰冷潮濕的空氣鋪麵而來,讓少女一瞬間清醒了許多。
接著,她的視線穿過密集的雨簾,捕捉到了一個意外的身影——老師。
此時,伊薇特正身著黑裙,撐著黑傘,孑然獨立在診所門口幾米外的人行道上,與喧囂的雨幕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像一位超然世外的神靈。在看到羅莎琳茫然的眼神後,她清冷的唇邊,極其難得地、緩慢地,彎起了一個弧度。
“老師,抱歉,我……”羅莎琳淋著雨走過去,羞愧的低下頭。
但伊薇特並沒有批評的意思。
“剛剛,你克製了衝動,沒有直接動手拆他的店,老師很滿意。”她把傘撐到學生的頭頂,柔和的說,“作為獎勵,老師幫你把戈斯舉報了,你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