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錢不變,管飯。偶爾…需要處理‘臟東西’。”
沈冰那句話,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小川心底漾開的漣漪,好幾天都沒能完全平複。他腰間那枚“星塵”玉佩貼著皮膚,溫潤的觸感時刻提醒著他風雪夜的裂痕與那縷透進來的微光。靜心齋,不再是冰冷遙遠的風水聖地,似乎也成了他煙火生活裡一個帶著特殊溫度的坐標。
於是,“雷川”打烊後的夜晚,多了一條固定的路線。林小川會鎖好店門,裹緊外套,穿過漸漸安靜下來的街巷,走向老城區深處那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門。手裡有時拎著特意留下的、烤得焦香四溢的幾串羊腰子(沈冰依舊嫌棄,但林小川固執地帶),有時是兩瓶冰啤酒(沈冰隻喝礦泉水)。
靜心齋的打雜生涯,正式開啟。
這“雜”,打得並不輕鬆。
整理書山。
那些高聳到天花板的烏木書架,是沈冰的禁臠,也是林小川的噩夢。線裝古籍脆弱得像秋天的落葉,稍有不慎就會碎裂;竹簡玉片冰涼沉重,排列順序玄奧難懂;獸皮書卷散發著陳年的古怪氣味,字跡更是如同天書。沈冰的要求近乎苛刻:除塵需用特製的麂皮軟刷,力道要輕如鴻毛;歸位要嚴格按照她默記於心的“三垣四象二十八宿”的典籍分類法;翻動書頁時,指尖需保持絕對乾燥清潔,不可留下半分油漬汗跡。
林小川覺得自己像個闖入精密儀器的莽夫,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壞了哪本價值連城的孤本,換來沈冰一個冰冷的眼刀。他常常在書架迷宮中轉得頭暈眼花,捧著一卷不知名的獸皮,對著上麵扭曲的符文發愁:“沈老板,這本《地煞引脈注疏》…是放‘胃宿’第三格,還是‘昴宿’第二格?”
沈冰通常隻從丹爐旁或書案後抬起清冷的眸子,掃一眼他手中的書卷,準確無誤地報出一個位置,然後繼續專注於手中的事——或是在一塊巴掌大的玉片上刻畫著繁複的微型符陣,或是對著攤開的古老星圖凝神推演。那專注的側臉在丹爐溫潤的火光映照下,少了幾分平時的銳利,多了幾分沉靜的學者氣息。
丹爐添火。
這看似簡單的活計,實則最考驗耐心。丹爐下方的地火口連接著複雜的地脈陣法,火焰並非凡火,溫度與屬性需根據爐內煉製之物精確調控。沈冰會指定添加某種特製的、泛著不同光澤的“火炭”——青木炭溫養,赤陽炭猛火,寒玉炭降溫…添加的時機、數量、角度都有講究。
“戌時三刻,添青木三塊,置於坎位,不可驚擾爐氣。” 沈冰的聲音從書案後傳來,頭也不抬。
林小川屏息凝神,用特製的火鉗,小心翼翼地夾起三塊溫潤如玉、散發著草木清香的青色木炭,按照羅盤指引的方位,輕輕送入地火口特定的凹槽。木炭接觸地火的瞬間,發出細微的“劈啪”聲,爐壁的紋路亮起柔和的青光,爐內藥香似乎更醇厚了一分。他擦了擦額角的細汗,感覺自己不是在添火,而是在拆解一枚精密的炸彈。
處理“臟東西”。
這才是打雜的核心業務。沈冰接手的“臟活”,經過她篩選,大多不算凶險,但足夠麻煩。有時是幫某個富商淨化祖宅裡殘留的、因動土驚擾的“地縛靈”,需要林小川拿著羅盤定位怨氣節點,趙大雷留下的破煞符胚(林小川依樣畫葫蘆弄了個簡化版)配合沈冰的符籙淨化;有時是去郊區某個因施工挖出古墓而怪事頻發的工地,布設簡單的“安魂定煞”風水局,林小川負責挖坑埋符石,沈冰負責調整方位引動地氣。
每次出發前,沈冰會簡明扼要地說明目標、原理和風險。林小川發現,她講解時,語氣雖然依舊平淡,但會刻意放慢速度,用他能理解的風水術語解釋,偶爾還會停下來,問他:“羅盤可有異動?此地‘生氣’流向如何?” 那感覺,不像老板對夥計,倒有點像…師父帶徒弟?
最讓林小川感到微妙的,是靜心齋裡那些無聲的變化。
丹爐旁,多了一個粗糙的陶土杯。那是林小川第一次打翻沈冰珍愛的冰裂紋茶盞後,自己用泥巴捏了烤乾賠給她的,醜得彆具一格。沈冰當時隻是冷冷地瞥了一眼,說了句“礙眼”。但第二天,林小川發現那個醜杯子被放在了丹爐旁邊一個不起眼的架子上,裡麵還盛著清水。
書架迷宮深處,某個原本空著的角落,多了一個小小的、同樣粗糙的竹編蒲團。那是林小川整理書籍累了,抱怨了一句“腿麻”,第二天就出現的。沈冰對此隻字未提。
還有…藥味。
沈冰肋下的傷似乎並未徹底痊愈。林小川好幾次在深夜整理書籍時,聞到內室飄來極淡的、熟悉的苦澀藥香,混合著丹爐的煙火氣。有一次,他借著送剛烤好的紅薯(沈冰依舊不吃內臟,但對烤紅薯的甜香似乎沒那麼抗拒)的機會,瞥見內室門縫下透出的燈光,以及沈冰坐在書案前,微微蹙眉,輕輕按著左肋下方位置的側影。燈光柔和,勾勒出她略顯單薄的肩線。那一刻,林小川心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不是憐憫,而是…一種想要分擔些什麼的衝動。但他最終隻是輕輕放下紅薯,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這天深夜,林小川在整理“角宿”區域的幾箱散亂卷軸時,無意中翻出了一個壓在箱底、被層層油布包裹的狹長木匣。木匣材質普通,卻透著一股歲月沉澱的沉鬱感。好奇心驅使下,他小心地解開油布,打開木匣。
裡麵並非古籍法器,而是一卷用普通宣紙裝訂的…手劄?紙張泛黃,邊緣磨損,顯然經常被翻閱。字跡是沈冰特有的清瘦字體,隻是筆鋒間少了平日的冷硬,多了幾分…屬於少女時期的清秀?
手劄沒有封麵,第一頁隻寫著幾行字:
“癸未年,冬月廿七,隨師訪林家舊宅。
庭前老梅猶在,虯枝覆雪,暗香疏影。
師撫其乾,歎曰:‘林氏星輝,隱而不絕。守陣之責,終有歸處。’
不解其意,唯記梅香清冽,沁人心脾。”
林家舊宅?林小川心頭一震!沈冰果然去過!而且是在很多年前,跟隨她的師父?他下意識地看向丹爐旁那個清冷的背影,心跳有些加速。他猶豫了一下,手指不受控製地翻開了下一頁。
後麵記錄的多是她跟隨師父處理各種風水事件的見聞、感悟,以及對一些風水術法的鑽研心得,筆觸嚴謹,偶爾流露出對師父的孺慕和對未知的好奇。字裡行間,那個冰冷疏離的沈天師形象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勤奮、聰慧、帶著點清冷傲氣卻又渴望得到認可的少女。
翻到中間某一頁,字跡忽然變得有些淩亂,墨跡甚至有幾處暈染,像是被水滴濺到過:
“戊子年,驚蟄。
師…隕於‘黑水澗’。
邪陣反噬,煞氣衝霄…為護陣眼,師引星力過載,魂飛魄散…
徒立澗邊,唯見寒潭幽深,冷月孤懸…
從今往後,靜心齋…唯餘一人。
守陣之責,千斤重擔。此路孤寒,無人可依。”
林小川的手指猛地頓住!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黑水澗?師父隕落?魂飛魄散?守陣之責,千斤重擔…此路孤寒,無人可依…
這些冰冷絕望的字眼,像一把把鈍刀,狠狠剮在林小川的心上!他終於明白了沈冰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拒人千裡之外的防備從何而來!明白了她對“暗淵”刻骨的仇恨!也明白了為什麼她對力量如此苛求,對自己如此嚴苛!那不僅僅是為了守護陣法,更是背負著師父的遺誌,行走在一條注定孤獨、隨時可能粉身碎骨的絕路上!
風雪夜她的脆弱,靜心齋的孤寂,那偶爾流露出的、對“星塵”玉佩歸屬的複雜情緒…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卷泛黃的手劄串聯起來,拚湊出一個令人心痛的真實。
就在這時,一股熟悉的、帶著微寒的氣息自身後悄然靠近。
林小川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想將手劄藏起,但已經來不及了。
沈冰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清冷的眸光落在他手中那卷泛黃的宣紙上。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質問,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那沉寂,比任何怒火都更讓人窒息。
靜心齋內,丹爐的火焰發出細微的“咕嘟”聲,時間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