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七年的夏夜,月色本應皎潔,卻被金陵城上空一片揮之不去的、由權力和恐懼交織而成的陰雲所遮蔽,隻在雲層的罅隙間,漏下幾縷慘白如磷火的微光。
這微光,永遠也照不進北鎮撫司那片禁地的最深處。
錦衣衛詔獄,這座吞噬了無數王侯將相、忠臣良將的人間煉獄,此刻正如同往常一般,在死寂中,無聲地消化著它的祭品。尋常的監牢,尚有哭喊與咒罵,尚有對明日的期盼與對往昔的追悔。而這裡,隻有絕望。絕望,是會沉澱的。它滲入青黑色的石壁,化為終年不散的潮濕水汽;它凝結在冰冷的鐵索上,變為一層滑膩的暗紅色鐵鏽;它更彌漫在空氣裡,混合著陳年血腥、腐爛草料與不知名藥材的氣味,變得粘稠而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更能壓碎人心底最後一絲光亮。
詔獄最底層的“靜水堂”,名字取得極富禪意,卻是整座地獄中最為可怖的核心。這裡的水,並非清淨無波之水,而是從地底深處滲出的、帶著刺骨寒意的陰河之水。堂內,沒有一扇窗,隻有四角長明燈裡那豆大的、昏黃的火苗,在渾濁的空氣中,無力地搖曳著,將牆壁上那些形態各異的刑具,投射出張牙舞爪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水牢正中,一個魁梧的身軀被四條粗如兒臂的玄鐵鎖鏈,以一個“大”字形懸吊在半空,腳尖將將觸及下方那冰冷刺骨的積水。他的琵琶骨,被兩根巨大的、帶著倒鉤的熟鐵鉤子死死洞穿,鮮血早已流儘,凝固成暗紅色的硬痂,將他牢牢釘死在這副象征著極致屈辱的刑架之上。他的身體,早已看不出人形,布滿了烙鐵燙出的焦黑印記、鐵刷刮過的道道血槽、以及被竹簽刺入又拔出的無數細密針孔。整個人,就像一具被最拙劣的屠夫肆意淩虐過的牲口,散發著濃鬱的血腥與腐敗氣味。
然而,就是這樣一具殘破到仿佛隨時都會散架的身軀,卻依舊頑強地、執拗地,散發出一股不屈的、屬於百戰老兵的悍勇之氣。他的頭顱,始終高昂著,即便雙目緊閉,那緊鎖的眉頭和咬得發白的嘴唇,依然在無聲地訴說著兩個字——不服!
他,正是“撼山門”的副手,那個在街頭為老嫗出頭、打斷錦衣衛校尉胳膊的鐵血漢子,常飛。
“王頭兒,這廝的骨頭,是真他娘的硬。”一個滿臉橫肉的錦衣衛行刑官,將一柄還沾著血絲的鐵刷扔進水桶,發出“哐當”一聲刺耳的巨響。他喘著粗氣,揉著發酸的手腕,對一旁那個麵色蠟黃、留著山羊胡的老獄卒抱怨道,“從‘彈琵琶’到‘烤全羊’,弟兄們換了三班,能上的手段都上了一遍了,他愣是……愣是從頭到尾,連一聲痛哼都沒發出來過!”
那被稱為“王頭兒”的老獄卒,正是這詔獄的總管之一,王麻子。他在這陰森地界待了十幾年,早已見慣了各種硬漢,但像常飛這般,能在詔獄的全套酷刑之下,依舊保持著清醒與沉默的,也屬鳳毛麟角。他眯起那雙被燭火熏得渾濁的老眼,嘿嘿一笑,聲音尖細得如同砂紙在摩擦:“硬?骨頭再硬,到了咱們這‘靜水堂’,也得給他磨成粉。這肉體上的痛楚啊,他是個軍中滾出來的漢子,興許還能扛得住。可這心裡的刀子,可就未必了。去,把咱們的‘鬼手’屠師傅請來,該讓他老人家,給這位常百戶,鬆鬆筋骨了。”
話音未落,一個身材不高、卻異常壯碩的中年漢子,已從陰影中無聲地走出。他赤裸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陳舊刀疤,一雙手臂,比常人的大腿還要粗壯。他沒有佩戴任何刀劍,腰間,隻掛著一排用油布包裹著的、長短不一、造型詭異的鐵鉤與銀針,在燭光下,泛著幽幽的藍光。
此人,正是詔獄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行刑官,那個能讓死人開口、活人求死的“鬼手”屠夫。
“屠師傅。”王麻子諂媚地躬了躬身子。
“鬼手”屠夫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他走到常飛麵前,伸出那雙粗糙的大手,如同撫摸一件珍奇的瓷器般,在常飛身上那些傷口上,輕輕地、一處處地按過。他的手指,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每按下一處,常飛那本已麻木的身體,都會不受控製地劇烈抽搐一下,緊閉的雙眼中,流露出比方才更深十倍的痛苦。
“筋還繃著,氣還沒散,是塊好料子。”屠夫用他那公鴨般的嗓子,沙啞地評價道,眼中,閃爍著庖丁解牛時才有的、病態的興奮,“對付這種硬骨頭,尋常的法子,是讓他痛。而我的法子,是讓他……癢。”
他從腰間,抽出了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對著燭火烤了烤,針尖,頓時變得赤紅。
“這一針下去,叫‘萬蟻噬心’。針尖會刺入你胸前‘膻中穴’半分,不傷你性命,卻能讓你感覺,仿佛有成千上萬隻螞蟻,在你心口、在你的五臟六腑裡,同時啃咬、爬行。那種癢,會讓你恨不得親手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撓上一撓。常百戶,你想試試嗎?”
常飛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他知道,眼前這個不人不鬼的家夥,說的是真的。他咬緊牙關,將嘴唇都咬出了血,準備迎接這非人的折磨。
就在這時,一陣沉穩的、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從石階上傳來。
腳步聲不大,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威嚴,讓這“靜水堂”裡所有的喧囂、所有的血腥,都在瞬間,為之凝固。王麻子和“鬼手”屠夫臉上的獰笑,同時僵住,隨即換上了一副無比恭敬、甚至帶著幾分畏懼的神情,齊刷刷地,朝著石階的方向,跪了下去。
“恭迎指揮使大人!”
一個身著黑色便服的身影,緩緩走下石階。他手中,甚至還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茗,嫋嫋的茶香,與這水牢中的惡臭格格不入,卻又詭異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屬於權力的味道。
來人,正是錦衣衛指揮使,韓淵。
他身後,還跟著一個身形挺拔的青年,正是滿心嫉妒與戾氣的羅晉。羅晉的目光,一踏入水牢,便死死地鎖定在常飛身上,那眼神,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韓淵沒有理會跪在地上的眾人,他走到一旁的太師椅上,安然坐下,用銀質的杯蓋,一遍遍地、極有耐心地,撇去茶湯表麵的浮沫,仿佛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不過是他家後花園裡的一處尋常景致。
許久,他才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一眼“鬼手”屠夫手中那根燒紅的銀針。
“屠夫,你的手藝,是越來越回去了。”他的聲音很輕,卻讓屠夫那壯碩的身體,猛地一顫,“對付一條已經上了鉤的魚,何須再用這麼複雜的法子?那隻會把魚肉,都折騰爛了。收起來吧。”
“是……是,大人。”屠夫連滾帶爬地收起了銀針,退到了一旁,額角,已滿是冷汗。
韓淵將目光,轉向了刑架上的常飛。他緩緩站起身,踱步到常飛麵前,抬起頭,用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凝視著這張早已血肉模糊的臉。
“常飛,本官敬你是條漢子。當年在軍中,你替石驚天擋過一箭,這份忠義,可歌可泣。”韓淵的語氣,竟帶上了一絲“欣賞”,仿佛是在與一位老友敘舊,“可你這份忠義,用錯了地方。你忠於的,不是當今聖上,而是石驚天。你義氣的,不是朝廷法度,而是江湖規矩。這,便是你的取死之道。”
常飛原本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那是一雙布滿血絲,卻依舊燃燒著熊熊烈火的眼睛。他看著韓淵,嘴角,竟扯出一個血腥而輕蔑的笑容。
“呸!”一口帶著血沫的濃痰,被他狠狠地吐向韓淵。
韓淵身形微動,甚至沒有抬手,隻是肩頭微微一晃,便輕易避開。那口濃痰,落在他身後冰冷的石壁上,如同一點淒厲的血痕。
“韓淵……你這條……搖尾乞憐的……閹狗!”常飛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從碎裂的骨頭縫裡擠出來的,“我大哥……他當年在捕魚兒海,救駕之功,何等顯赫!他……他若想反,憑他那位‘大明軍中第一高手’的兄弟……憑他登高一呼,應者雲集的威望……你……你以為他還需要等到今天?!”
他提到了齊司裳,那個早已在金陵城中淡出,卻依舊如同一個巨大陰影,籠罩在所有人心頭的名字。
韓淵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那是他心中,唯一一根不願被外人觸碰的刺。齊司裳的存在,是他權謀之路上,唯一一個無法計算、無法掌控的變數。
“住口!”他身後的羅晉早已按捺不住,厲聲喝道,腰間的繡春刀“嗆啷”出鞘半尺,殺氣畢露,正欲上前,卻被韓淵抬手製止了。
韓淵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仿佛常飛的辱罵與提及齊司裳,都未曾在他心中,激起半點漣漪。
“說得好。說得很好。”他甚至撫掌讚道,“看來,你還沒糊塗。你還知道,石驚天最大的倚仗,是什麼。這,就夠了。”
他轉過身,對王麻子使了個眼色。
王麻子心領神會,立刻從一旁的刑具架下,捧出了一份早已寫好的卷宗,以及一盒鮮紅欲滴的印泥。
韓淵將卷宗,在常飛麵前,緩緩展開。那上麵,用清秀的楷書,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罪狀。
“常百戶,你看,這是你的供詞。本官,已經替你寫好了。”他的聲音,如同冬夜裡毒蛇在耳邊吐信,充滿了冰冷的、粘稠的惡意,“這份供詞上說,你家門主石驚天,因不滿涼國公藍玉蒙冤,心懷怨望,遂暗中勾結早已投降明廷、卻賊心不死的蒙古韃靼部舊貴族,約定於今歲秋收之後,在京城舉事,以為內應,意圖顛覆我大明江山,為藍玉翻案。而你,常飛,便是他與蒙古人之間的聯絡信使。你看,這故事,多麼的合情合理,多麼的……天衣無縫。”
常飛看著那份通篇謊言、字字誅心的供詞,氣得渾身發抖,牽動了琵琶骨上的鐵鉤,劇痛讓他眼前一陣發黑。但他依舊用儘全力,怒吼道:“你……你無恥!血口噴人!我大哥忠肝義膽,豈會做這等勾當!”
“無恥?嗬嗬,”韓淵輕笑起來,那笑聲,在空曠的水牢裡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常飛啊常飛,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在這詔獄裡,本官說的話,就是證據。本官寫的字,就是真相!至於你……你信不信,你招不招,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走到常飛身側,猛地湊到他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魔鬼般的低語說道:“本官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你的妻兒呢?本官聽說,你的兒子,今年才五歲,生得虎頭虎腦,很是可愛。就在半個時辰前,本官的義女蘇未然,已經親手將他們‘請’了回來。此刻,他們就在這詔獄的上一層,聽著你在這裡受苦呢。”
“你說,若是將你那粉雕玉琢的兒子,也吊在這刑架上,用最小號的、專門給女子上刑用的鐵鉤,穿透他那細嫩的皮肉……他,能撐多久?一個時辰?還是半個時辰?你放心,本官的義子羅晉,最喜歡聽的,就是孩童的哭聲了。他一定會,很有耐心地,陪他好好玩玩。”
這番話,如同一柄最惡毒的、淬了世間所有劇毒的冰錐,狠狠地、精準地,刺入了常飛心中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
“你……你敢!!”
常飛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撕心裂肺的恐懼與絕望。他瘋狂地掙紮起來,那四根尋常人無法撼動分毫的玄鐵鎖鏈,竟被他繃得筆直,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隨時都會斷裂。
“不……不要動我的家人!韓淵!你這畜生!你不是人!有本事衝我來!全都衝我來!!”
“晚了。”韓淵優雅地直起身子,臉上恢複了那份貓戲老鼠般的從容,“本官已經給過你機會了。是你自己,沒有珍惜。”
他對著王麻子,再次揮了揮手。
王麻子立刻會意,端著那盒印泥,走到了常飛的麵前。
“常百戶,您瞧,”他尖著嗓子,臉上堆滿了職業性的、令人作嘔的微笑,“是按個指印呢?還是……按個完整的掌印,顯得更有誠意些?”
常飛死死地瞪著韓淵,牙齒,已將自己的嘴唇咬得鮮血淋漓。他知道,自己已經敗了。不是敗給了酷刑,而是敗給了眼前這個男人,那份毫無底線的、魔鬼般的惡毒。
為了妻兒,他彆無選擇。
“我……我畫……”他用儘全身所有的力氣,從乾裂的喉嚨裡,擠出了這兩個字。他妥協了,他選擇背負這莫須有的、足以誅滅九族的謀逆大罪,隻為換取家人的一線生機。
然而,韓淵卻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不甚滿意的神情。
“不,不,不。”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輕輕搖晃著,“畫押,太沒有誠意了。而且,也太容易偽造。本官,要的是一份真真切切、任何人都無法抵賴的……血淋淋的鐵證。”
他對著身旁,那個早已因興奮而滿臉通紅的羅晉,偏了偏頭。
羅晉的臉上,瞬間露出了一個殘忍至極、又充滿了快意的笑容。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太久了。他嫉妒蘇未然能得到義父的另眼相看,他更要用最酷烈的手段,來證明自己比那個在他看來心慈手軟的師妹,更有用!
“義父放心!孩兒明白!”
他猛地抽出腰間的繡春刀,刀光一閃,快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
“啊——!”
常飛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他被鎖鏈高高吊起的右手,那五根曾為兄弟握過刀、為兒子削過木鷹的手指,竟被羅晉這快、狠、準的一刀,齊刷刷地,從根部斬了下來!
鮮血,如同噴泉般,從斷指處瘋狂湧出,灑滿了冰冷的地麵,也濺了羅晉一臉。他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嘴角的血珠,臉上露出了病態的、滿足的表情。
王麻子眼疾手快,立刻用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托盤,接住了那五根還在微微抽搐的、血淋淋的斷指。
韓淵滿意地笑了。他走上前,無視了常飛那撕心裂肺的慘嚎,用兩根手指,嫌惡地捏起常飛那隻還在淌血的斷掌,將其重重地,按在了那份供詞的末尾。
一個巨大而清晰的、充滿了血腥與絕望的鮮紅掌印,赫然出現在了潔白的紙上。
“你看,”韓淵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如同欣賞一幅絕世的書法,對一旁的羅晉讚許道,“這樣,不就……完美了嗎?”
常飛的身體,在劇痛與絕望的雙重打擊下,劇烈地抽搐著。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在陷入黑暗的最後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那座破敗卻溫暖的小院,看到了妻子溫柔的笑臉,看到了兒子,正舉著他親手削的那隻不成形的木鷹,在夕陽下,快樂地奔跑……
韓淵將那份沾著血的“鐵證”,如同最珍貴的聖旨一般,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入一個特製的黃銅管之中,用火漆仔細密封。
“羅晉,”他將銅管遞給義子,“立刻呈送禦前,交到皇上手中。告訴皇上,叛黨罪證確鑿,可以……收網了。”
“是!義父!”羅晉重重叩首,接過銅管,眼中閃爍著建功立業的狂熱光芒,轉身飛奔而去。
韓淵這才轉過身,對王麻子吩咐道:“至於他,留他一口氣。找最好的金瘡醫,給他止血。明日午時三刻,他還有大用場。”
說罷,他理了理衣冠,轉身,向水牢外走去。他走得很慢,很從容,仿佛隻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當他重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詔獄,回到那片被慘白月光籠罩的演武場時,他需要的所有棋子,都已各就各位。
演武場上,黑壓壓地站滿了數百名錦衣衛精銳。他們身著統一的黑色勁裝,外罩飛魚服,腰挎繡春刀,頭戴玄鐵盔,隻露出一雙雙在月光下閃爍著冰冷寒光的眼睛。他們分作四個巨大的方陣,肅然而立,鴉雀無聲,沒有一絲一毫的交頭接耳,仿佛四塊沉默的、由鋼鐵與殺氣鑄就的巨大墓碑。
這,便是韓淵花費了數年心血,為大明皇帝,也為他自己,打造出的最鋒利、最冷酷的刀——“緹騎四營”。
東首第一營,是“飛魚營”。此營中人,個個身法輕盈,擅長追蹤、滲透與刺殺,乃是錦衣衛的耳目與尖刀。
西首第二營,是“麒麟營”。此營皆由軍中挑選出的百戰精銳組成,身披重甲,擅長結陣搏殺,正麵衝擊力,堪比京城三大營的任何一支部隊。
南首第三營,是“神射營”。他們裝備著大明最精良的神臂弩與特製的火器“神火飛鴉”,負責遠程打擊與火力壓製,是戰場上的死神。
而立於正北,直麵點將台的,便是第四營,也是四營之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無常殿”。此營,是韓淵的親兵衛隊,人數最少,不足百人,但每一個成員,都是從詔獄的行刑官和最冷血的殺手中,千挑萬選出來的精英。他們精通人體經脈骨骼,擅長各種酷刑與活捉之術,他們的任務,不是殺死敵人,而是將敵人,完整地、絕望地,帶回詔獄。
“無常殿”的首領,正是方才那位“鬼手”屠夫。他此刻已穿上了一身黑色的皮甲,腰間那些詭異的刑具,在月光下,泛著不祥的微光。
韓淵一步步走上高達三丈的點將台,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君王檢閱自己的軍隊般,緩緩掃過台下每一張冷酷的、被抹去了個人情感的臉。
一股無形的、森然的壓力,籠罩了整個演武場。
“弟兄們!”他的聲音,不高,卻因內力加持,極具穿透力,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就在方才,藍玉逆黨、撼山門匪首常飛,已然畫押招供!其門主石驚天,狼子野心,包藏禍心,暗中勾結蒙古韃虜,意圖在京城謀逆!罪證確鑿,罄竹難書!”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與煽動性。
“聖上震怒!降下雷霆之威!命我錦衣衛,於今夜,踏平臥虎莊,剪除此獠!以儆效尤!”
“此戰,非江湖仇殺,乃國之大義!是為陛下分憂,為朝廷除害!凡我錦衣衛緹騎,當戮力同心,奮勇殺敵!功成之後,本官,必有重賞!爵位!田產!金銀!女人!你們想要的一切,都將在臥虎莊那幫叛逆的屍骨之上!”
“願為大人效死!!願為陛下儘忠!!”
台下,數百名緹騎,以刀柄重重捶擊胸甲,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怒吼。那股混雜著貪婪、嗜血與狂熱的衝天殺氣,幾乎要將天邊那片遮月的烏雲,都震得粉碎。
韓淵滿意地點了點頭。他享受著這種掌控一切、扭曲黑白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將一場卑劣的政治清洗,包裝成了一場建功立業、名正言順的正義討伐。
然而,就在他準備下達出征命令的刹那,一個陰柔的、不合時宜的、帶著幾分慵懶與戲謔的聲音,卻如同鬼魅般,從他身後的高牆之上,幽幽傳來。
“嗬嗬嗬……韓指揮使,真是好大的威風,好一番慷慨陳詞。咱家遠在宮裡,都快要被你這番話,說得熱血沸騰,忍不住想跟著你去殺人放火了呢。”
韓淵的心,猛地一沉。他的臉上,卻在瞬間,堆起了無比恭敬、甚至帶著一絲諂媚的笑容。他緩緩轉過身,隻見那數丈高的牆頭之上,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深紫色的、繡著團龍暗紋的華貴宦官常服,身形瘦削,如同一根被風乾了的竹竿,仿佛一陣夜風就能吹倒。他臉上敷著厚厚的白粉,嘴唇卻塗得殷紅如血,在慘白的月光下,顯得妖異而可怖。他手中,沒有拂塵,隻是悠閒地把玩著兩枚晶瑩剔透、溫潤如玉的、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健身球,在掌心,滴溜溜地轉動,發出清脆的、富有節奏的撞擊聲。
能在這錦衣衛總部如入無人之境,能讓韓淵這頭權力的獵犬都露出這般姿態的,普天之下,隻有一人。
大內二十四監中,權柄最重、武功最不可測的內官監掌印太監,淩絕!
韓淵的行政品級,遠在淩絕之上,但在皇權麵前,外臣與內侍之間,永遠隔著一層天然的、無法逾越的鴻溝。更何況,他深知眼前這個不男不女的宦官,是他絕對不願輕易招惹的可怕存在。
他快步走下點將台,對著牆頭,深深一揖,姿態低得近乎謙卑。
“不知淩公公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死罪?嗬嗬,”淩絕發出一聲尖細的、如同貓頭鷹在深夜啼叫般的笑聲,那笑聲,讓在場所有錦衣衛精銳,都感到一陣莫名的、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寒意,“韓指揮使如今聖眷正隆,手握生殺大權,這金陵城裡,誰又敢判你的死罪?”
他身形微微一晃,竟如同一片沒有重量的黑色落葉,從數丈高的牆頭,輕飄飄地,落在了韓淵麵前。他的雙腳落地,沒有發出半分聲響,仿佛他根本沒有體重。
他身後,還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手中,恭敬地捧著一個紫檀木的食盒。
“咱家,是奉了萬歲爺的口諭,來給你送宵夜的。”淩絕指了指那食盒,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順便呢,也是替萬歲爺,來瞧個熱鬨。萬歲爺說了,這金陵城的夜,太靜了,該有些聲響,才好入眠。”
他打開食盒,裡麵,竟是一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冰糖血燕。
“皇爺還說了,”淩絕捏著蘭花指,用一把精致的銀勺,慢條斯理地攪動著碗裡的燕窩,那雙如同毒蛇般的眼睛,卻不經意地,在韓淵臉上一掃而過,“他對石驚天那套所謂的《撼山拳》,很感興趣。想知道,這套從沙場上練出來的至剛至猛的拳法,比之當年齊司裳那套道家玄門的《混元一炁功》,究竟,是孰高孰低。”
他的聲音很輕,但“齊司裳”三個字,卻像三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刺入了韓淵的耳中。
“公公說笑了,”韓淵的額角,不易察覺地,滲出了一絲冷汗,他強笑道,“石驚天一介武夫,不過塚中枯骨,豈能與……與那人相提並論。”
“哦?是嗎?”淩絕抬起眼皮,那雙狹長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病態的、興奮的光芒,“咱家倒覺得,很有趣呢。一個,是軍中曆練出的至剛至猛;一個,是道家玄門裡的至陽至正。究竟,是拳頭硬,還是氣更長?可惜啊,那個姓齊的,是個縮頭烏龜,躲起來了,害得咱家這幾年,手癢得很。咱家,也隻好先拿這個姓石的,開開胃,嘗嘗鮮了。”
他將一勺血燕,送入口中,細細地品味著,臉上,露出了近乎陶醉的表情。
韓淵的心,沉到了穀底。他知道,淩絕的存在,就像懸在他頭頂的一柄利劍。皇帝派他來,名為“觀戰”,實為“監軍”。自己今夜的一舉一動,都將通過這個陰陽怪氣的宦官,一字不差地,傳回宮中。他今夜不僅要贏得漂亮,更要贏得……讓龍椅上的那位,和眼前這位,都感到滿意。
“時候,不早了。”淩絕放下銀勺,用一方雪白的絲帕,優雅地擦了擦他那殷紅的嘴角,“韓指揮使,還不下令出發嗎?咱家,可是有些等不及,要看這場好戲了。”
“是,是。”韓淵連聲應道,再也不敢有半分耽擱。
他翻身上馬,抽出腰間的佩刀,刀鋒在慘白的月光下,劃出一道冰冷的、死亡的弧線,向前猛地一指。
“出發!”
一聲令下,演武場上那四座由鋼鐵與殺氣組成的黑色方陣,動了。他們化作一股沉默而壓抑的洪流,沒有一絲雜亂的腳步聲,無聲地,湧出了北鎮撫司那扇黑鐵鑄就的、永不關閉的大門,向著京郊的方向,席卷而去。
淩絕,則帶著他的小太監,坐上了一輛毫不起眼的青布馬車,不緊不慢地,如同觀賞風景般,跟在這股死亡的洪流之後。
馬車裡,小太監為他奉上了一杯新泡的雨前龍井。
“乾爹,”小太監低聲問道,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您說,今晚,那‘撼山神拳’石驚天,在咱們錦衣衛的‘縛龍大陣’下,能撐過幾個回合?”
淩絕閉上眼睛,舒服地靠在柔軟的錦墊上,掌心那兩枚溫潤的玉球,轉得更快了,發出的聲響,也更清脆了。
“一個不懂得敬畏權力,隻懂得揮舞拳頭的匹夫,能活到今天,已是萬歲爺格外的恩典了。”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殘忍而玩味的弧度。
“咱家關心的,不是他能撐多久。而是他的死,能不能,把那條躲在城南書齋裡,裝了六年死的真龍……給逼出來呢……”
夜色,濃重如墨。
殺機,亦然。
京郊,臥虎莊。
這裡曾是前朝的一處軍用驛站,地勢險要,背靠臥虎山,俯瞰官道,易守難攻。石驚天解甲歸田後,便花重金將其買下,改造成了“撼山門”的總舵。他廣設演武堂、忠義廳,收留了數百名從軍中退下來、無以為生的老兵和他們的家眷,儼然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小王國。
此刻,莊內燈火通明,一派熱鬨景象。忠義廳前的巨大演武場上,上百名精壯的漢子,正赤裸著上身,在幾位教頭的帶領下,呼喝有聲地操練著拳腳。他們的拳風,虎虎生威,身上,都帶著一股從沙場上磨礪出的彪悍殺氣。一旁,還有不少婦人孩童在圍觀嬉笑,不時送上水和毛巾,充滿了市井的、溫暖的煙火氣。
然而,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山莊外圍那片寂靜的、被黑暗吞噬的密林之中,無數雙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正透過枝葉的縫隙,如同一群耐心的、等待著最佳捕獵時機的狼群,靜靜地注視著他們。
韓淵騎在馬上,隱於林中最黑暗的角落。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天色。
那輪本就慘白的殘月,已被一片悄然飄來的烏雲,徹底遮蔽。
天地之間,伸手不見五指。
殺人的最好時機,到了。
他緩緩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身後,“神射營”的數百名弓弩手,早已張弓搭箭,將特製的神臂弩,對準了那片燈火通明之地。那三棱的破甲箭頭,在黑暗中,泛著幽幽的藍光。上麵,無一例外,都淬了由薛神醫親手調製的、見血封喉的劇毒——“三日斷魂散”。
此毒,無色無味,一旦入體,便會迅速破壞人的經脈,使其內力在三日之內,散逸殆儘,神仙難救。更為陰毒的是,它還能製成煙丸,點燃後,隨風飄散,吸入者,雖不至立時斃命,卻也會在短時間內,感到四肢酸軟,內力運轉不暢,一身武功,十成裡去個七八成。
韓淵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不帶絲毫感情的微笑。
他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對決。他要的,是一場徹徹底底的、從肉體到精神的、不留任何懸念的……碾壓。
他的右手,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冰冷的、死亡的弧線。
一個字,從他口中,輕輕吐出。
“放!”
一聲令下!
“咻咻咻——!”
沒有呐喊,沒有戰鼓,隻有利箭劃破夜空時,那死神般的尖銳呼嘯!漫天的箭雨,如同一片由鋼鐵與劇毒構成的烏雲,向著那片對此毫無防備的、燈火通明的山莊,無情地傾瀉而下!
與此同時,數十枚雞蛋大小的黑色煙丸,被“神射營”中特製的、無聲的腕式投石機,高高地拋上了半空,在山莊的上空,悄無聲息地,轟然炸開!
一股無色無味的、甚至還帶著一絲詭異甜香的輕煙,如同鬼魅,迅速地、無聲地,乘著夜風,向整個臥虎莊,彌漫開來。
演武場上,那些正在揮汗如雨的漢子們,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覺一陣莫名的頭暈目眩,四肢百骸,傳來一陣難以言喻的酸軟無力。
“不好!風裡……風裡有毒!”一名經驗最豐富的老教頭,最先察覺不妥,他麵色大變,嘶聲示警。
然而,已經太晚了。
他們的內力,如同被一根無形的針戳破了的氣囊,正在飛速地流逝。
緊接著,便是那鋪天蓋地的、死亡的箭雨。
“噗!噗!噗!噗!”
血肉被洞穿的聲音,此起彼伏,密集得,如同夏夜的驟雨,打在池塘的荷葉之上。慘叫聲,哀嚎聲,婦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喊,瞬間,撕裂了整個寧靜的夜空。
方才還生龍活虎、充滿了歡聲笑語的演武場,在短短的數息之間,便變成了一片血流成河的人間地獄。
“敵襲!!敵襲!!”
淒厲的警鐘,終於被一名垂死的弟子,用儘最後一口氣,奮力敲響。
然而,這警鐘,更像是為“撼山門”,敲響的、最後的喪鐘。
“轟隆——!”
山莊那扇用百年鐵木打造、外包鐵皮、厚達半尺、足以抵禦千軍萬馬的巨大莊門,被錦衣衛“麒麟營”帶來的、特製的重型攻城槌,隻一下,便轟然撞得粉碎!
木屑與鐵片四散飛濺。
數不清的、身著飛魚服的黑色身影,如同從地獄中掙脫束縛、湧入人間的惡鬼,手持雪亮的、專為破甲斷筋而設計的繡春刀,帶著衝天的、令人窒息的殺氣,如潮水般,湧入了這座注定要被鮮血徹底染紅的莊園。
一場有預謀的、不對等的、滅絕性的圍殺,就此,拉開了血腥的序幕。
作,挺起一杆丈八鐵槍,怒吼著迎了上去。他一槍刺出,勢夾風雷,槍尖在空中抖出三朵碗口大的槍花,分襲那三人小組的上、中、下三路。這一槍,是他畢生武藝的精華所在。
然而,那三人組中的持盾錦衣衛,卻是不閃不避,隻是將手中的精鋼圓盾猛地一橫,口中暴喝一聲,一股沉雄的內力,瞬間貫注於盾牌之上。
“鐺!”
一聲巨響,火星四濺。那教頭隻覺自己石破天驚的一槍,仿佛刺在了一座不可撼動的鐵山上,槍身劇烈地彎曲,又猛地彈回,震得他虎口崩裂,鮮血直流,長槍險些脫手。
而就在他舊力已儘、新力未生的一刹那,那錦衣衛身側的兩名同伴,手中的繡春刀已如兩條最陰毒的毒蛇,從兩個不可思議的角度,一左一右,交叉削出!
“嗤啦!”
血光迸現。
那名教頭的雙腿,竟被這兩刀,齊刷刷地從膝蓋處斬斷!
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轟然倒地。他還未死,便眼睜睜地看著後續湧上來的緹騎,那無數隻穿著黑色官靴的腳,和無數柄雪亮的、帶著血槽的繡春刀,將他徹底淹沒。轉瞬之間,一代槍法好手,便化為了一灘無法分辨的肉泥。
這便是“三才縛龍陣”的陰毒之處。它不求與你單打獨鬥,不講半分江湖道義,隻求以最有效、最節省體力的方式,將你分割、包圍,然後……碾碎。
石驚天看得雙目欲裂,心如刀絞。他知道,門下這些弟子,雖然個個悍勇,但大多武功粗淺,麵對這等精妙而冷酷的殺戮戰陣,無異於以卵擊石。
他不能再等了。
“都給老子滾開!!”
他怒吼一聲,雙足在地麵猛地一踏!
“撼山拳”第一式——地動山搖!
這一式,並非單純的腿力,而是將全身內勁,自丹田起,經由“湧泉穴”,悍然貫入大地!
“轟隆!”
一聲悶響,仿佛地龍翻身。一股肉眼可見的、土黃色的氣浪,以他的雙足為中心,轟然向四周席卷開去!他腳下那堅硬的青石地磚,竟被這一踏之力,震出了無數蜘蛛網般的細密裂痕,向著四麵八方蔓延!
衝在最前方的十數名“麒麟營”緹騎,隻覺腳下一陣劇烈的晃動,仿佛整座大地都在、在顫抖,個個立足不穩,身形巨震,那原本天衣無縫的“三才縛龍陣”,頓時出現了致命的破綻!
石驚天的身形,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如猛虎下山,如惡龍出海,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慘烈氣勢,悍然衝入了敵陣!
“死來!!”
他一拳揮出,直搗黃龍!這一拳,是他將《撼山拳》的內勁,凝聚於一點的爆發。拳鋒未至,一股凝如實質的、霸道絕倫的拳風,已經撕裂了空氣,發出了“呼呼”的厲嘯!
一名錦衣衛小旗官見狀,大喝一聲,雙手持刀,運起全身功力,迎著石驚天的拳鋒,當頭劈下!他刀法沉雄,顯然也是軍中悍將出身。
“螳臂當車!”
石驚天不閃不避,拳勢更增三分!那股能將山嶽都撼動的巨力,盡數凝聚於他的右拳之上!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骼與金屬的碎裂聲。那柄足以斬斷鐵甲的精良繡春刀,在接觸到石驚天拳鋒的刹那,竟如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
石驚天的鐵拳,去勢不減,重重地,印在了那名小旗官的胸口。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隻有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如同攻城重錘擂破了浸濕的牛皮鼓的“噗”聲。
那名小旗官的身體,猛地向內凹陷下去,形成一個清晰而恐怖的拳印。他臉上的表情,凝固在難以置信的驚駭之中,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整個人便如一具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破布口袋般,向後倒飛而出。人在半空,鮮血與破碎的內臟,已經從他的口鼻七竅之中,狂噴而出!
石驚天的神勇,如同一劑最猛烈的強心針,狠狠地注入了身後那些早已心生絕望的弟子們心中。
“跟門主殺出去!”
“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他們怒吼著,眼中重新燃起了血性的光芒,跟隨著門主那魁梧的背影,與這群如狼似虎的敵人,展開了最原始、最血腥的巷戰。
一時間,刀光與拳影交織,鮮血與斷肢齊飛。臥虎莊這片本用於切磋武藝、強身健體的演武場,在短短的一炷香時間內,便徹底化為了一座血肉模糊的修羅屠場。
然而,遠在陣後,那個高坐於黑色戰馬之上的身影,卻隻是冷冷地看著這一切,臉上沒有絲毫動容。
韓淵的後手,遠不止於此。
就在石驚天領著殘存的弟子們,與正麵的“麒麟營”陷入慘烈膠著之際,演武場兩側高達兩丈的圍牆之上,突然如同鬼魅般,冒出了數百名身著黑衣的身影。
是“神射營”!
他們麵無表情,動作整齊劃一,半蹲在牆頭,將手中的神臂弩,對準了下方那片混亂的戰場。那黑洞洞的弩口,如同死神睜開的眼睛,冷酷地,鎖定了每一個正在浴血奮戰的“撼山門”弟子。
“放!”
又是一聲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命令。
“咻咻咻咻咻!”
比方才更為密集、更為致命的箭雨,從天而降!這些箭矢,並非射向武功最高的石驚天——因為他們知道,尋常箭矢,根本無法穿透他的護體氣功——而是無差彆地,覆蓋了整個戰場中,除了石驚天之外的所有活物!
這,是何等陰毒的戰術!
“小心!!”石驚天察覺到頭頂傳來的破空之聲,嘶聲吼道。
他雙拳齊出,拳風鼓蕩,如同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射向自己周遭數尺之內的箭矢儘數震飛。然而,他一個人,又如何能護得住散布在整個戰場上的上百名弟子?
慘叫聲,再次此起彼伏地響起,比方才更加淒厲,更加絕望。
無數“撼山門”的漢子,剛剛躲過了正麵砍來的刀劍,卻沒能躲過這來自天空的、淬毒的死亡之雨。他們憤怒地、不甘地,帶著滿腔的錯愕與不解,倒在了自己誓死守護的家園之中。
這一輪齊射,如同一柄最鋒利的、無情的鐮刀,狠狠地,削去了“撼山門”近半的有生力量。
石驚天的防線,在瞬間,變得岌岌可危。
“哈哈哈!石驚天!你這亂臣賊子!還不束手就擒!”韓淵的聲音,終於從陣後傳來。他騎著馬,緩緩向前,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與嘲諷。
石驚天抬起頭,那雙赤紅的眼睛,穿透了重重的人影,穿透了彌漫的血霧,死死地,鎖定了那個高坐於馬背之上的、他此生最痛恨的身影。
“韓淵!你這奸賊!有種與我石某人,堂堂正正一戰!”他怒吼道,聲震四野。
“與你一戰?”韓淵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他輕蔑地搖了搖頭,“石驚天,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不過是一介武夫,而本官,代表的是朝廷,是王法!對付你這樣的叛逆,何須本官親自動手?”
他話音未落,他身側,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鬼手”屠夫,突然一揮手。
他身後那隊一直未曾移動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無常殿”緹騎,動了。
他們手中,沒有刀劍,而是一條條漆黑如墨、不知用何種金屬打造的、前端帶著鋒利倒鉤的奇特鎖鏈。
“縛龍索!”
“嘩啦啦——!”
十幾條鎖鏈,帶著令人牙酸的聲響,如同十幾條從地獄中竄出的黑色毒蛇,從四麵八方,封死了石驚天所有的退路,向著他身上,纏繞而來!
這“縛龍索”乃是錦衣衛專門為了對付江湖頂尖高手而設計的利器,索身柔韌無比,尋常刀劍難斷,一旦被纏上,倒鉤便會深陷入肉,越是掙紮,便陷得越深,任你武功再高,也隻能束手待斃。
石驚天怒哼一聲,自知已無退路,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雙臂一振,拳勢再變!
“撼山拳”第二式——萬壑雷鳴!
刹那之間,他竟一連揮出了數十拳!每一拳,都快如閃電,重如山崩!密集的拳影,帶起了尖銳刺耳的破空之聲,竟真的如同有萬千道雷霆,在這狹小的空間內同時炸響!
那些呼嘯而來的縛龍索,被他這狂暴無匹的拳風,一一砸中,發出“鐺鐺”的巨響,倒飛而回。有幾名“無常殿”的緹騎,躲閃不及,竟被自己擲出的鎖鏈,連人帶甲,砸得筋斷骨折,慘叫著倒地不起。
然而,這“萬壑雷鳴”雖然威猛絕倫,對內力的消耗,也是巨大無比。更何況,石驚天先前已中了“三日斷魂散”的毒煙,全憑一股悍勇之氣在苦苦支撐。這一輪不計後果的爆發之後,他的呼吸,明顯變得粗重起來,拳勢,也不由得緩了一緩。
韓淵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要像一個最有耐心的獵人,用最周密的陷阱,一點點地,耗儘這頭絕世猛虎所有的氣力。
就在石驚天拳勢稍緩,氣息不繼的一刹那,更多的縛龍索,更多的繡春刀,從更為刁鑽的角度,再次襲來!
石驚天疲於奔命,左支右絀。他一拳砸飛了一條從正麵襲來的鎖鏈,卻沒能防住從身後,一名“飛魚營”高手如同鬼魅般探出的一柄淬毒的匕首。
“噗嗤!”
匕首,又短又薄,輕易地破開了他護體的硬氣功,深深地,沒入了他的後腰。
石驚天悶哼一聲,身形一個踉蹌。劇痛與一股陰寒的麻痹感,順著傷口,迅速向全身蔓延開來。
“門主!!”
身後,幾名忠心耿耿的弟子,見狀嘶吼著衝上前來,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他擋住了後續潮水般湧來的攻擊。
刀光閃過,人頭滾落。
石驚天看著這些為了保護自己,而慘死在刀光之下的兄弟,心中悲憤欲絕。他仰天發出一聲悲愴的怒吼,體內的氣血,再也壓製不住那陰毒的毒性,一口暗紅色的鮮血,狂噴而出。
遠處的山坡上,那頂被十數名大內高手護衛著的、視野開闊的華麗轎子之中,淩絕依舊端坐著。他手中那兩枚羊脂白玉球,依舊在不緊不慢地轉動著。
他身旁的小太監,看得心驚肉跳,手心全是汗,低聲問道:“乾爹,那石驚天……好像快不行了。”
淩絕的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困獸猶鬥罷了。”他淡淡地說道,語氣中,沒有半分憐憫,隻有一種解剖標本般的、冰冷的殘忍,“他的拳,是沙場上的拳,是用來衝鋒陷陣,一往無前的。可惜,這裡不是沙場。這裡,是韓淵為他精心準備的、隻進不出的牢籠。在這牢籠裡,他越是掙紮,死得,便越快。”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不過,他這身橫練的筋骨,倒真是有些門道。能硬抗‘三日斷魂散’這麼久,還能有如此威勢,確有可取之處。隻可惜,他不懂得,真正能摧毀一個人的,從來都不是刀劍,也不是毒藥……”
他將目光,投向了戰場中央,那輛一直停在韓淵身後的、被厚厚的黑布蒙著的巨大囚車。
“……是人心。”
戰場之上,石驚天已是強弩之末。他渾身浴血,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下數十處。他用一柄從地上撿起的、斷了半截的鋼刀,撐著自己的身體,才沒有倒下。他的周圍,躺滿了“撼山門”弟子的屍體,也躺滿了錦衣衛緹騎的屍體。
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毒煙那詭異的甜香,令人作嘔。
錦衣衛的攻勢,也暫時停了下來。
他們畏懼了。
他們被眼前這個如同浴血魔神般的男人,那份寧死不退的悍勇,給徹底鎮住了。他們雖然將他團團圍住,卻再也無人敢上前,去發動那致命的一擊。
韓淵看著眼前這一幕,眉頭,微微皺起。他沒想到,石驚天的意誌,竟頑強到了如此地步。他要的是一場完美的、摧枯拉朽的勝利,而不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慘勝。
他對著身旁的羅晉,冷冷地說道:“看來,是時候,讓他看看,我們為他準備的……最後一道大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