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七年的夏夜,月涼如水。
月光下的紫禁城,是一頭匍匐在華北平原上的、由琉璃與巨石構成的沉默巨獸。白日裡那喧囂的、象征著天下權力的萬千氣象,此刻都已被這深沉的夜色與無邊的死寂所吞噬。宮牆的影子被拉得極長,在地麵上投下犬牙交錯的漆黑圖案,仿佛大地裂開的猙獰傷口。偶有幾聲更漏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空洞、悠遠,非但不能打破這寂靜,反而更像是為這巨大的墳墓,敲響了一聲聲冰冷的喪鐘。
武英殿內,依舊燈火通明。
巨大的殿堂裡,隻點著寥寥數根手臂粗的牛油巨燭,燭火在空曠中搖曳,將殿角那些巨大的梁柱和盤龍金漆的寶座,都染上了一層變幻不定的、詭異的昏黃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舊紙張、上等墨錠與燭火燃燒後特有的混合氣息,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禦座之側的書案,早已被堆積如山的奏折所淹沒。這些來自帝國四麵八方的文書,有的用黃綾精心包裹,有的則隻是粗糙的麻紙,它們像一座座小山,將書案後的那個人,牢牢圍困。
那個人,便是這大明江山的主人,洪武大帝朱元璋 。
他已近古稀之年,歲月的風霜,毫不留情地在他那張曾經寫滿堅毅與草莽豪情的臉上,刻下了深刻的溝壑。他的頭發花白,稀疏地束在翼善冠下,曾經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神,此刻也染上了一層老年人特有的渾濁與疲憊 。他穿著一身尋常的明黃色常服,龍袍早已褪下,但那份從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君臨天下的威儀,卻已深入骨髓,即便隻是一個輕微的動作,依舊能讓整座大殿的空氣為之凝固。
他沒有批閱奏折,隻是出神地望著麵前的一份文牘,久久不動。
那是一份來自山東的急報,上麵用刺目的朱筆圈出了一行字:“……東昌府武人張鐵臂,酒後與府衙差役口角,恃武行凶,連傷七人,叫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後被圍殺……”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朱元璋的嘴唇微微翕動,將這九個字在口中反複咀嚼,那聲音沙啞,仿佛兩塊粗糙的石頭在相互摩擦。他的眼神,穿透了搖曳的燭火,望向了殿外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這九個字,他太熟悉了。
數十年前,那個在濠州皇覺寺裡敲鐘念佛、食不果腹的小和尚朱重八,那個在淮西平原上流浪乞討、看儘世間白眼的落魄流民,不也曾聽過這句話,不也曾將這句話,當作黑夜裡唯一能點燃胸中烈火的火種麼?
可如今,當他親手將這片江山捏在手裡,當他成了這天下唯一的“種”時,再聽到這句話,便隻剩下刺骨的寒意與無邊的警惕。
他一生都在戰鬥。與蒙元打,與陳友諒打,與張士誠打。可那些都是看得見的敵人,是擺在明麵上的刀槍。而現在,他感覺自己正在與一些看不見的、無處不在的敵人作戰。
這些敵人,藏在那些自詡“俠義”、橫行鄉裡的遊俠劍客的劍鋒裡;藏在那些解甲歸田、卻依舊能在舊部中一呼百應的驕兵悍將的酒碗裡;藏在所有不尊法紀、不敬君王、信奉著另一套“規矩”的江湖人的心裡。
他們是帝國的膿瘡,是這件他親手縫製的、看似天衣無縫的錦繡龍袍上,一個個防不勝防的窟窿。
他的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另一張臉。一張豪邁奔放、忠肝義膽,卻也帶著幾分寧折不彎的執拗的臉。
“撼山神拳”石驚天 。
“朕給了他官爵,他不要!”朱元璋喃喃自語,聲音裡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惱火,“朕給了他富貴,他也不要!他要什麼?他要聚著那幫當年跟著他在漠北殺過人的驕兵悍將,在朕的京城眼皮子底下,開宗立派,做他的山大王!”
“朕的天下,不準有山大王!”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疊得高高的奏折轟然倒塌,散落一地,如同雪崩。殿外侍立的宦官們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大氣也不敢出。
“都給朕滾出去!”朱元璋怒吼道。
宦官們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出了大殿。
殿內,重又恢複了死寂。隻剩下朱元璋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曠中回蕩。他撐著桌案,緩緩站起身,走到一幅巨大的《大明輿圖》前。他的手指,那隻曾握過鋤頭、也握過屠刀的手,在地圖上緩緩劃過,從極北的遼東,到極南的雲貴,最終,停留在了那顆帝國的中心——應天府。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這厚重的宮牆,看到城中那星羅棋布的、成百上千個習武的場子,看到那些精力旺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他們崇拜的,不是端坐在這龍椅上的自己,而是那些所謂的“大俠”、“宗師”。
這讓他感到一種深沉的恐懼。
他一生都在追求一種極致的秩序,一種絕對的掌控。他用“胡惟庸案”,將那些盤根錯節的淮西文官集團連根拔起 ;他用“藍玉案”,將那些功高震主的開國武將屠戮殆儘 。他以為自己已經將棋盤上的“相”、“士”、“車”、“馬”都清掃乾淨,隻剩下最忠誠、最聽話的“卒”。
可他現在才發現,棋盤之外,還有無數不受控製的棋子。
“唉……”一聲長長的、充滿了無儘疲憊的歎息,從這位帝王的口中發出。他感覺自己真的老了,他怕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這最後一步的清掃。他怕自己死後,那個仁厚有餘、卻手腕不足的皇太孫,會被這些暗流徹底吞噬。
就在這時,一個幽靈般的聲音,從殿外的陰影中響起,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奇異魔力。
“陛下,深夜還為國事操勞,龍體要緊。”
朱元璋沒有回頭,他知道來的是誰。在這深更半夜,能不經通傳,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武英殿外的,隻有一個人。
“進來吧。”他淡淡地說道。
一個身影,從黑暗中滑入殿內,如同影子融入了更深的影子。他走到殿中,離禦案十步開外的地方,悄無聲息地跪下,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絲衣袂的摩擦聲。
來人約莫四十歲年紀,身形中等,穿著一身合體的錦衣衛指揮使官服,飛魚紋在燭光下若隱若現 。他相貌並不出奇,甚至有些文弱,但那雙眼睛,卻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線。
此人,正是大明錦衣衛指揮使,韓淵 。
“起來吧。”朱元璋轉過身,重新坐回案後,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韓淵,朕問你,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還是那些江湖人的天下?”
韓淵依舊保持著跪姿,頭垂得更低了些,恭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萬世萬代,也隻能是朱家的天下。”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卻引來了朱元璋的一聲冷哼。
“說得好聽!那為何總有diao ,不知天恩浩蕩,反而以武犯禁,視我大明法度如無物?”朱元璋將那份山東的急報,扔到了韓淵麵前,“你看看!一個小小的武夫,就敢在府衙門前殺官差!他眼裡,還有朕這個皇帝嗎?還有大明的王法嗎?”
韓淵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文牘,心中已然雪亮。他知道,皇帝今夜召見自己,絕不僅僅是為了一個東昌府的莽夫。真正的目標,早已在皇帝的心中。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這種沉默,恰到好處地迎合了皇帝需要宣泄的怒火。
“陛下宵衣旰食,勵精圖治,方有今日這海晏河清的盛世。奈何總有前朝餘孽、綠林草寇,不服王化,妄圖以匹夫之勇,挑戰天威。此等宵小,實乃國之蛀蟲,法之蟊賊。”韓淵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毒液,緩緩注入朱元璋的心裡,“臣以為,東昌府這張鐵臂,不過是癬疥之疾。真正令人憂心的,是京城裡,那隻快要養成猛虎的‘撼山拳’。”
他終於點出了那個名字。
朱元璋的眼神猛地一凝,殿內的溫度,仿佛又降了幾分。
“石驚天……”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名字,“朕待他不薄。捕魚兒海的功勞,朕記著。宣力武威將軍的封號,朕也給了。可他呢?他做了什麼?他竟敢公然對抗錦衣衛,庇護朝廷欽犯,集結舊部,占山為王!他這是想做什麼?想做第二個沐英,在朕的應天府裡,也搞一個世襲罔替的‘小雲南’嗎?!”
韓淵聽著皇帝的怒吼,心中卻是一片冰冷的計算。他知道,火候到了。皇帝的恐懼和猜忌,已經被他煽動到了。現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將這股滔天的怒火,引向一個他早已為石驚天準備好的、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再次叩首,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沉痛”與“憂慮”:“陛下,臣惶恐。石驚天之患,不在其武勇,亦不在其門徒。而在其身後的那麵大旗!”
“什麼大旗?”朱元璋追問道。
韓淵緩緩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陰鷙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說道:“‘藍黨’的大旗!”
“藍玉!”
這個名字,如同晴天霹靂,在空曠的大殿中炸響。朱元璋的身體猛地一震,那雙渾濁的眼睛裡,瞬間迸射出駭人的殺機。
藍玉,那個曾被他親封為涼國公、太子太傅,也曾被他下令淩遲處死、剝皮實草、株連一萬五千餘人的驕橫大將 。那是他心中最大的一根刺,是他晚年最大的一場噩夢。
韓淵見狀,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觸動了皇帝最敏感的神經。他繼續以一種痛心疾首的語氣說道:“陛下明鑒。石驚天乃是藍玉舊部,二人曾於軍中情同兄弟。藍玉案發之時,石驚天雖已歸隱,卻多次私下為藍玉鳴冤,更收留了不少被朝廷清算的‘藍黨’軍官。他如今所創的‘撼山門’,名為武館,實則就是‘藍黨’餘孽的巢穴!他們拒不接受錦衣衛的‘整編登記’,就是在向朝廷示威,就是在等著時機,要為藍玉翻案,要動搖我大明的國本啊!”
這番話,字字誅心。它巧妙地將石驚天對兄弟的義氣,曲解為對朝廷的叛逆;將他對舊部的庇護,歪曲為結黨營私的陰謀。它為皇帝即將到來的屠殺,披上了一件“清除叛黨、鞏固江山”的、無比正義的華麗外衣。
朱元璋在殿內來回踱步,粗重的呼吸聲顯示出他內心的極不平靜。他停下腳步,死死地盯著韓淵:“你的意思是……”
“臣以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韓淵的聲音陡然變得狠辣起來,“必須將‘撼山門’連根拔起!將石驚天以‘藍玉餘孽,圖謀不軌’之罪明正典刑!如此,方能徹底剪除‘藍黨’遺毒,震懾天下武林中那些心懷不軌之徒!”
他頓了頓,拋出了自己最終的、也是真正的目的。
“而後,陛下可借此雷霆之威,在天下順勢推行‘武林整編令’。凡天下武林門派、江湖豪客,皆需在官府登記在冊,詳錄其姓名、師承、武功。從此,天下再無‘化外之民’,所有握劍持刀之人,要麼為朝廷所用,要麼,便在朝廷的嚴密監視之下!如此,方可保我大明江山,千秋萬代,永無此患!”
這番話說完,韓淵便深深地伏下身去,不再言語。
他知道,他已經為皇帝提供了所有他想要的東西:一個合法的殺人理由,一個宏大的政治目標,以及一個將所有潛在威脅都納入掌控的美好藍圖。
剩下的,隻是等待。
武英殿內,陷入了漫長的、令人窒管的沉默。隻有燭火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輕響。
許久,許久。
朱元璋那沙啞而疲憊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朕……累了。”
他轉過身,背對著韓淵,佝僂的身影在燭光下顯得異常孤單。
“這些事,你看著辦吧。辦得乾淨些,不要……再讓朕做噩夢了。”
“臣,遵旨。”
韓淵重重地叩了一個頭,額頭觸及冰冷的金磚,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緩緩地、倒退著,退出了武英殿。
當他再次站直身體,沐浴在深夜冰冷的月光下時,一陣涼風吹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隻覺得通體舒泰,一股難以言喻的、掌控彆人生死的快感,從心底最深處升起,流遍四肢百骸。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天邊那輪殘月,嘴角,勾起了一抹無聲的、毒蛇般的微笑。
石驚天,齊司裳……你們這些所謂的英雄好漢,所謂的沙場名將,終究不過是棋子罷了。
而我韓淵,將是那個,陪著陛下,下完這盤棋的人。
他理了理衣冠,轉身,大步流星地向著宮外走去。他的背影,堅定而決絕,沒有半分猶豫。
他要回到屬於他的地方去。
那個充滿了鐵鏽、血腥與哀嚎的、人間地獄。
錦衣衛,詔獄。
好的,我們繼續。這是第二章的中部,將聚焦於錦衣衛內部的運作,以及蘇未然與羅晉的登場,為您揭開這張權力黑網的一角。
夜色,在金陵城中,有著截然不同的兩種質感。
在秦淮河畔,它是溫柔的、曖昧的,是溶了胭脂和酒氣的迷夢,是達官貴人、文人才子們醉生夢死的華麗背景。
而在城的另一端,在北鎮撫司那片尋常百姓甚至不敢投去一瞥的禁地,夜色則是凝固的、沉重的,仿佛是由全城的恐懼與絕望,用血和淚攪拌而成,再澆築下來的萬丈深淵。
這裡,便是大明錦衣衛衙門。
與尋常官署不同,這片占地極廣的建築群,沒有懸掛任何彰顯威儀的牌匾。它的正門,是一座通體以黑鐵包裹的巨大門樓,門前沒有鳴冤鼓,隻有兩尊比尋常石獅大出近乎一倍的、麵目猙獰的鎮墓獸——獬豸。這傳說中能辨善惡、斷曲直的神獸,在這裡,卻仿佛被那無邊血氣熏染,嘴角咧開的弧度,竟帶著一絲嗜血的獰笑。
韓淵的馬車,在門前悄無聲息地停下。
他甫一踏出車門,早已在門前恭候的數十名錦衣衛校尉,便如同一片被風吹過的稻田,齊刷刷地單膝跪地,動作整齊劃一,甲葉摩擦間,隻發出一聲沉悶的金屬嘶鳴。
“恭迎指揮使大人!”
聲音壓抑而短促,卻透著一股發自內心的、深入骨髓的敬畏。
韓淵的臉上,已不見了在武英殿時的那份謙卑與恭順。他的下頜微微抬起,目光平視,眼神中那份屬於權力獵犬的陰鷙與冷酷,再無半分掩飾。他仿佛從一條收起了毒牙的家犬,變回了巡視自己領地的狼王。
“都起來吧。”他淡淡地說道,聲音不大,卻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沒有走入那燈火通明、處理日常文書的前衙,而是徑直穿過一片寬闊的演武場,走向了位於後院深處、一棟毫不起眼的灰色三層小樓。
這棟樓,沒有名字。但在錦衣衛內部,它卻有一個令人聞之色變的代號——“無生門”。
進了這道門,便是詔獄。
一踏入樓內,光線驟然暗淡,空氣中那股混合著潮濕黴味、陳年血腥、以及各種不知名草藥的獨特氣味,便濃得化不開,仿佛有生命一般,爭先恐後地鑽入人的口鼻,讓人胸口發悶,幾欲作嘔。
兩名身形魁梧如鐵塔的力士,合力推開一扇厚重的、布滿了銅釘的精鐵大門,一條深不見底的、用青石砌成的階梯,便出現在眼前。
韓淵拾級而下。
牆壁上,每隔十步,便嵌著一盞長明燈,豆大的火苗在渾濁的空氣中,散發出昏黃而無力的光暈,將他的影子在石壁上拖拽、扭曲,化為張牙舞爪的魔影。
越往下走,周遭的溫度便越低,那股腐朽與血腥的氣味也愈發濃烈。空氣中,開始傳來一些細微的、被壓抑到了極點的聲音。有鎖鏈拖過地麵的“嘩啦”聲,有水滴從石縫中滲出、滴落在地麵的“嘀嗒”聲,更有一些若有若無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不似人聲的呻……”吟。
這裡,就是大明朝所有官員的終極噩夢——錦衣衛詔獄。
俗稱,“人間煉獄”。
詔獄共分三層,越往下,關押的犯人級彆越高,所用的刑罰也越是殘酷。此刻,韓淵並未在第一層停留,而是徑直走向了通往第二層的入口。
一名麵色蠟黃、留著山羊胡的老獄卒,早已在此等候。他見到韓淵,立刻滿臉諂媚地迎了上來,那張因常年不見天日而毫無血色的臉上,堆滿了菊花般的褶子。
“大人,您回來了。”他躬著身子,聲音尖細,“新抓進來的那個戶部主事,嘴還硬著,小的們正準備給他上‘彈琵琶’呢。”
“彈琵琶”,是詔獄中最有名的酷刑之一。並非真的彈奏樂器,而是用特製的鐵刷,在犯人赤裸的肋骨上來回“彈奏”,直至血肉模糊,根根肋骨清晰可見,其狀慘不忍睹。
韓淵的腳步,微微一頓。他側過頭,用他那古井無波的眼神,瞥了一眼那老獄卒。
“王麻子,”他緩緩開口,“我記得,我回來之前,吩咐過。這個戶部主事,要留著,他還有用。你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了?”
他的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喜怒。但那老獄卒王麻子,卻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了腳。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如搗蒜般磕在濕滑的石地上,聲音已帶上了哭腔:“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是小的昏了頭,小的該死!小的這就去傳令,讓他們停下!保證……保證讓他囫圇著,留下一口氣!”
韓淵沒有再理他,隻是從他身旁,漠然地走了過去。
他不需要用聲音來彰顯自己的權威。在這座他親手打造的地獄裡,他的一個眼神,一個輕微的語氣變化,便足以決定任何人的生死。
穿過第二層那些關押著朝廷重犯的監區,他來到了一處獨立的、守衛更加森嚴的區域。這裡,是錦衣衛的核心機密所在——情報司。
與外麵監牢的肮臟混亂不同,這裡乾淨、整潔,甚至帶著一絲書卷氣。一排排巨大的紅木檔案架,頂天立地,上麵分門彆類地擺滿了成千上萬的卷宗。每一份卷宗,都代表著一個人的秘密,一個家族的興衰,甚至是一場朝堂的風暴。
在一間最為寬敞明亮的密室中,一個身形挺拔的青年,正負手而立,似乎已等候多時。
這青年約莫二十五六歲,生得倒是相貌堂堂,劍眉星目,隻是眉宇間,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與傲慢。他穿著與蘇未然同款的飛魚服,腰間的繡春刀,刀柄上纏繞著一圈猩紅色的絲線,這是錦衣衛內部“精英”的標誌。
他,便是韓淵麾下最得力的鷹犬之一,蘇未然的師兄,羅晉。
見到韓淵進來,羅晉立刻單膝跪地,聲音洪亮:“孩兒恭迎義父!”
韓淵點了點頭,目光卻沒有看他,而是投向了密室中央。那裡,擺著一張巨大的沙盤,沙盤上,精細地還原了整個金陵城的樣貌,從皇宮內苑,到平民陋巷,無一不備。
一個纖細修長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們,站在沙盤前。
她同樣身著一身飛魚服,但那身象征著冷酷與暴力的官服,穿在她身上,卻被她那堪稱完美的身段,勾勒出一種近乎妖異的美感。腰肢纖細,不堪一握,雙腿筆直修長,即便是寬大的袍服,也掩不住那驚人的線條。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用一根簡單的青色發簪高高束起,露出一截白皙、優美的脖頸,如同一隻驕傲而孤獨的天鵝。
她手中,正拿著幾枚代表著不同人物的小旗,在沙盤上,反複推演著什麼。她的動作,精準、冷靜,充滿了邏輯的美感。
“未然。”韓淵開口了,聲音,竟帶上了一絲他從未對旁人展露過的溫和。
那女子聞聲,緩緩轉過身來。
羅晉的呼吸,在看到她那張臉的瞬間,微微一滯。
那是一張美得令人窒息,卻也冷得令人心寒的臉。肌膚勝雪,眉如遠山,瓊鼻櫻唇,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完美。然而,那雙本該是剪水秋瞳的眸子,卻像兩潭千年不化的寒冰,看不到任何情緒的波瀾。她就像一尊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絕美人像,美則美矣,卻沒有半分活人的溫度。
她,就是韓淵最得意的“作品”,錦衣衛中代號“冰刃”的頂尖高手——蘇未然。
“義父。”她對著韓淵,微微躬身,聲音清冷,如同玉磬相擊。
“嗯。”韓淵緩步走到她身邊,目光落在沙盤上,問道:“《薛神醫毒經》,你讀到第幾卷了?”
“回義父,已讀至第七卷‘牽機’。其中關於以南唐後主李煜所中之毒為引,衍生出的十八種變體,尚有幾處不解。”蘇未然對答如流,仿佛在彙報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功課。
韓淵滿意地點了點頭:“不懂便去問。薛神醫的本事,你們要學的東西還很多。那套《青鸞訣》呢?第七式‘鳳點頭’,出劍時,可還有半分滯澀?”
“已無滯澀。隻是……”蘇未然的眉頭,第一次微微蹙起,“隻是孩兒總覺得,此招過於陰毒,有傷天和,與劍法總綱中的‘青鸞翔空,光明磊落’之意,似有相悖。”
聽到這話,一旁的羅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
韓淵的眼神,卻在瞬間變得深邃起來。他伸出手,用一種近乎慈愛的、卻又充滿了占有欲的姿態,輕輕拂去蘇未然鬢角的一縷亂發。
“傻孩子,”他柔聲道,“我們錦衣衛的劍,是陛下的劍,是朝廷的劍。它的用處,是斬斷一切對陛下、對朝廷不利的亂麻。何來陰毒與光明之分?能最快、最有效地達成目的,便是好劍法。你記住,對朝廷的忠誠,便是最大的‘天和’。”
他的指尖,在蘇未然的臉頰上,輕輕滑過,帶來一絲冰冷的觸感。
蘇未然的身體,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她很快便垂下眼簾,恭聲道:“孩兒……受教了。”
“義父!”一旁的羅晉,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他向前一步,聲音中帶著幾分急切,“義父有何要事,儘管吩咐孩兒!區區宵小,何須勞動師妹大駕?”
他看向蘇未然的眼神,那份濃烈的嫉妒,幾乎要滿溢出來。他嫉妒蘇未然的才智,嫉妒她能得到義父如此的“青睞”。在他看來,蘇未然不過是仗著自己女兒家的身份,才會得到義父的偏愛。論武功,論狠辣,他羅晉,自信絕不在這個小師妹之下!
韓淵轉過頭,瞥了他一眼,眼神又恢複了那種不帶感情的冷漠。
“羅晉,你的《霹靂刀法》,是越來越剛猛了。但你的心,也越來越躁了。”他淡淡地說道,“為將者,最忌心浮氣躁。這一點,你遠不如你師妹。”
羅晉的臉色,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張了張嘴,卻終究不敢反駁,隻得恨恨地低下頭。
韓淵不再理他,從懷中,取出了一份卷宗,遞給了蘇未然。
“這裡,有一個人,你和羅晉,去把他給‘請’回來。”
蘇未然接過卷宗,打開。隻見上麵用清秀的蠅頭小楷,寫著兩個字——常飛。其下,則是他的生平、武功、親眷,以及近日常出沒的地點等詳細情報。
“常飛?”蘇未然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石驚天的副手?此人武功不過二流,似乎……不值得我們如此大動乾戈。”
“嗬嗬,”韓淵發出一聲低沉的、如同夜梟般的笑聲,“未然,你看事情,還是隻看到了皮毛。常飛本人,確實不值一提。他不過是一條微不足道的魚餌罷了。”
他走到沙盤前,拿起那枚代表著“石驚天”的黑色小旗,在手中輕輕拋了拋。
“我要的,不是常飛的命。”他的聲音,變得冰冷而粘稠,如同毒蛇在耳邊吐信,“我要的,是一張網。一張由常飛的行蹤、由石驚天的庇護、由他們每一次的接觸、每一次的密謀,所編織成的一張天羅地網!”
“我要你們,像最有耐心的蜘蛛,悄悄地跟著這條魚餌,記下他見的每一個人,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我要你們,將他與石驚天之間那所謂的‘兄弟情義’,都變成呈上禦前的、如山鐵證!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他石驚天所謂的‘撼山門’,究竟是一個忠義的武館,還是一個藏汙納垢、意圖為‘藍黨’翻案的謀逆巢穴!”
“我要的,是一場足以讓所有江湖人心驚膽戰、讓所有軍中舊部噤若寒蟬的、名正言順的……滅門!”
說到最後四個字時,他的眼中,迸射出駭人的、嗜血的光芒。
密室之內,空氣仿佛都被抽乾了。羅晉的眼中,閃爍著興奮與殘忍的光芒,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血流成河的景象。
而蘇未然,依舊麵無表情。她隻是將卷宗合上,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沒有半分波瀾,仿佛她即將要去做的,不是策劃一場驚天血案,而隻是去完成一次尋常的功課。
“未然心思縝密,負責謀劃。”韓淵的目光,在蘇未然和羅晉之間,來回掃視,“羅晉武功剛猛,負責執行。你們二人,一陰一陽,一智一勇,相得益彰。去吧,不要讓為父失望。”
他這番話,看似是在誇讚與安排,實則,卻是在他們二人之間,又楔入了一根名為“競爭”與“製衡”的釘子。
“是,義父。”蘇未然再次躬身行禮。
她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向密室外走去。她走路的姿態,有一種獨特的韻律,每一步的距離都分毫不差,仿佛經過最精密的計算。
羅晉緊隨其後,他的目光,如同一隻盤旋的餓隼,死死地鎖定著蘇未然那纖細而挺拔的背影。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那陰森的詔獄,走過那肅殺的演武場,最終,踏出了錦衣衛那扇黑鐵鑄就的大門。
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金陵城街市的喧囂,撲麵而來。
這光天化日之下的人間,與他們剛剛走出的那個地獄,仿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他們都知道,他們,就是負責將那個地獄,帶到這人間來的使者。
蘇未然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她的手,輕輕按在了腰間那柄通體泛著青光的佩劍上。
劍名,「青鸞」。
青鸞,傳說中的神鳥,翔於九天,光明聖潔。
然而,這柄以神鳥為名的劍,它的宿命,卻是要在黑暗中,行殺伐之事。
一場精心策劃的追殺,就此,拉開了序幕。
好的,我們來完成這悲劇的最終篇章。我將傾儘筆力,為您描繪這場從追蹤到圍殺的全過程,並細致刻畫蘇未然內心冰層的第一道裂痕。
金陵城北,是一片被繁華遺忘的角落。
這裡的巷弄,比城南的更為狹窄、曲折,如同蛛網般密密麻麻。青石板的路麵,早已被歲月磨損得坑坑窪窪,一到雨天,便積滿了泥濘的汙水。兩旁的屋舍,低矮而破敗,許多牆壁都露出了內裡的夯土,仿佛一個久病老人的枯瘦肋骨。空氣中,永遠飄蕩著一股劣質煤炭燃燒不儘的嗆人煙味,與孩童的哭鬨、夫妻的爭吵、以及小販有氣無力的叫賣聲,混合成一曲獨屬於貧窮與卑微的交響。
這裡,是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的聚居地,也是官府眼中,最容易藏汙納垢的法外之地。
當蘇未然與羅晉的身影,出現在這片區域時,就如同兩滴清亮的油,滴入了一碗渾濁的井水,顯得格格不入。
“師妹,你確定那常飛會躲在這種豬狗不如的地方?”羅晉的臉上,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他用一方錦帕,捂著口鼻,仿佛這裡的空氣,都帶著能玷汙他高貴身份的瘟疫。他眉頭緊鎖,看著四周那些投來或好奇、或畏懼、或麻木目光的平民,眼神中充滿了鄙夷,“依我看,就該調集一隊人馬,挨家挨戶地搜!不出一個時辰,管叫他插翅難飛!”
蘇未然沒有理會他的抱怨,她那雙冰冷的眸子,正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不動聲色地掃描著周遭的一切。
她的追蹤,從不依靠蠻力。蠻力,是無能者的最後手段。
在離開詔獄後,她花了整整一個時辰,將常飛的卷宗,一字不漏地烙印在了腦海中。她知道,常飛,男,三十二歲,原籍山東,十六歲從軍,因作戰勇猛,被石驚天賞識,提為親兵。他為人粗中有細,在軍中,曾兼任過一年的夥夫長,善於烹製大鍋的肉湯。退役後,追隨石驚天,性格火爆,極重義氣,好酒。
這些看似零散的信息,在她的大腦中,迅速地被拆解、重組,構成了一幅清晰的、關於“獵物”的行為邏輯圖。
她沒有去那些江湖人常去的酒館、賭場,也沒有去那些可能藏匿亡命徒的破廟、荒宅。她帶著羅晉,直接來到了城北這片最大的、也是最混亂的平民集市。
“一個好酒的山東大漢,突然要過上東躲西藏的日子,他可以戒掉很多東西,但有一樣東西,他戒不掉。”蘇未然一邊走,一邊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冷冷地說道,“那就是口味。他吃不慣南方的甜糯,他需要大塊的醬肉,需要能讓他出汗的辛辣,需要能讓他想起軍營和故鄉的味道。”
她停在了一家售賣北方調料的雜貨鋪前。鋪子很小,老板是個乾瘦的中年人。
羅晉不解地看著她。
蘇未然的目光,落在那老板正在為客人稱量花椒的手上。那雙手,骨節粗大,虎口處有常年握持兵刃才能留下的厚繭。
“老板,”蘇未然的聲音,清脆得如同冰珠落盤,“你這‘十三香’,是自家配的,還是從外麵進的貨?”
那老板頭也不抬,沒好氣地說道:“姑娘家家的,問這許多作甚?愛買不買!”
“我若說,你這香料裡,多了一味‘草果’,少了一味‘白芷’。這配比,不是山東的,倒像是當年大都督徐達麾下,北伐軍中的夥頭營所用的方子。不知我說的,對是不對?”
蘇未然的這番話,如同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入了老板的要害。
那老板稱量花椒的手,猛地一抖,幾粒花椒,灑落在地。他緩緩抬起頭,看向蘇未然,眼中那份市儈與不耐煩,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驚駭與恐懼。
羅晉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恍然與殘忍的笑意。他向前一步,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師兄,”蘇未然卻製止了他,“我們的目標,不是這條小魚。驚動了他,隻會讓後麵的大魚,再也不敢露頭。”
她看著那已麵如死灰的老板,聲音依舊冰冷:“我們隻問一件事。最近,可有一個身高八尺、山東口音、出手闊綽,專買你這香料的大漢來過?”
那老板的嘴唇哆嗦著,汗珠從額角滾落,他不敢說謊,也不敢不說。
蘇未然從袖中,取出了一小錠銀子,輕輕放在櫃台上。
“他若因此被抓,他的家人,會得到比這多十倍的安家費。你若不合作,你的家人,今晚就會睡在秦淮河的河底。你自己選。”
這番話,一半是誘惑,一半是赤裸裸的威脅。那老板的心理防線,在瞬間被徹底擊潰。他顫抖著,伸手指了指巷子的深處。
“三……三條街外,槐樹巷,最裡頭那個帶院子的……他……他昨日才來過……”
得到想要的答案,蘇未然收回銀子,與羅晉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多看那老板一眼。
槐樹巷,巷如其名,巷口有一棵巨大的、幾乎要遮蔽半個巷道的百年老槐。
此時已是申時,夕陽西斜,將巷子裡的光影,拉得斑駁陸離。蘇未然與羅晉,並沒有直接闖入,而是占據了巷口對麵,一棟早已廢棄的二層茶樓。
茶樓裡,蛛網遍結,桌椅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羅晉有些不耐地用刀鞘,將一張凳子上的灰塵掃去,一屁股坐下,發出“嘎吱”一聲。
“師妹,你到底在等什麼?既已找到了老巢,直接殺進去,不就完了?何苦在這裡喂蚊子!”他抱怨道。
蘇未然卻仿佛沒有聽見。她站在二樓一扇破損的窗戶後麵,借著窗格的掩護,一雙冰冷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斜對麵那座破敗的院落。
院子不大,泥土的地麵上,還晾曬著幾件漿洗得發白的孩童衣物。院角,一架葡萄藤,正努力地向上攀爬著。
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坐在院中的小馬紮上。他穿著一身粗布短打,裸露在外的胳膊,肌肉虯結,充滿了力量。他手中,正拿著一把小刀,低著頭,專注地削著一截木頭。他的動作,與他那粗獷的身形極不相稱,顯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笨拙。
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孩童,紮著衝天辮,正蹲在他腳邊,滿眼期待地看著他手中的木頭。
“爹,好了嗎?我的大鳥,好了嗎?”孩童奶聲奶氣地問道。
那男人抬起頭,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屬於軍人的臉。正是那張貼在告示上,被全城通緝的臉——常飛。
他臉上,沒有了半分在沙場上的悍勇與殺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於父親的、憨厚的溫柔。
“快了,快了,小寶彆急。爹給你雕的這隻鷹,保準是全天下最威風的鷹!”他嗬嗬地笑著,用他那雙曾握過刀槍、殺過敵人的粗糙大手,輕輕摸了摸兒子的頭頂。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樸素的婦人,端著一碗水,從屋裡走了出來。她走到常飛身邊,用袖子,輕輕擦去他額角的汗珠,眼神中,充滿了愛戀與擔憂。
“當家的,喝口水吧。你這一坐,就是一下午。”
“嘿嘿,不礙事。”常飛接過水碗,一飲而儘,而後將手中那隻已初具雛形的木鷹,遞到兒子麵前,“小寶,看,飛起來嘍!”
他抓著木鷹,在空中揮舞,口中模仿著鷹的鳴叫。那孩童歡呼雀g躍,伸著小手去抓,父子倆在小小的院落裡,追逐嬉鬨。那婦人站在一旁,看著他們,臉上露出了幸福而滿足的微笑。
陽光,將這一家三口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窗後,蘇未然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她的心,那顆早已被韓淵用仇恨與冰冷層層包裹起來的心,在這一刻,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燒得通紅的細針,輕輕地、卻又無比深刻地,刺了一下。
一種陌生的、酸楚的、她無法理解的情感,從心底最深處,悄然泛起。
家……
父親……
母親……
這些對她而言,隻存在於卷宗和噩夢中的、冰冷的詞彙,此刻,竟以這樣一種鮮活、溫暖、觸手可及的方式,呈現在了她的眼前。
她的呼吸,有那麼一瞬間,變得有些紊亂。她那雙握著劍柄的手,指節,不受控製地微微收緊。
“哼,真是可笑。”
羅晉冰冷而不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將她從那短暫的失神中,拉回了現實。
“一個被朝廷通緝的要犯,一個即將家破人亡的喪家之犬,竟還有閒情逸致,在這裡享受天倫之樂。”他站起身,走到蘇未然身邊,目光貪婪地掃過她那完美的側臉,而後望向院中,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師妹,是不是覺得,有些不忍心了?”
蘇未然的眼神,瞬間恢複了那片古井無波的冰冷。
“師兄多慮了。”她淡淡地說道,“我隻是在計算,最佳的突襲時機,以及,如何將他們一家,一個不漏地,生擒活捉。”
“哦?是嗎?”羅晉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嗤笑,他顯然不信。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觸碰蘇未然的肩膀,卻被蘇未然一個不著痕跡的側身,避了過去。
他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有些猙獰。
“好,好一個生擒活捉!”他咬著牙說道,“既然師妹已經計算好了,那,就彆再等了!”
話音未落,他猛地抬起右手,對著巷口的方向,做出了一個劈砍的手勢。
那是進攻的信號!
殺機,在瞬間爆發!
如同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鬼魅,十數名身著黑色勁裝、手持繡春刀的錦衣衛校尉,從槐樹巷的四麵八方,同時湧現!他們動作迅捷,配合默契,無聲無息地,便將那座小小的院落,圍得水泄不通!
“砰!”
一聲巨響,那扇本就破敗的院門,被一名校尉一腳踹得粉碎!
院內,那片刻前的溫馨與寧靜,在瞬間被撕裂。
常飛的反應,快得驚人。他幾乎是在院門被踹開的同一時間,便將妻兒猛地向後一推,嘶聲吼道:“回屋!快!”
而後,他一個箭步,抄起牆角那柄用來劈柴的、刃口滿是豁口的短柄斧,眼神中的憨厚與溫柔,在刹那間褪得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是身為百戰老兵的、野獸般的凶悍與決絕!
“錦衣衛的狗崽子!爺爺跟你們拚了!”
他怒吼著,如同一頭被逼入絕境的猛虎,揮舞著斧頭,主動迎向了那群如狼似虎的敵人!
一場血腥的、力量懸殊的搏殺,就此展開!
常飛的斧法,沒有半分招式可言,完全是戰場上最實用、最直接的殺人技巧。每一斧劈出,都帶著一股同歸於儘的慘烈氣勢。一名衝在最前的校尉,躲閃不及,竟被他一斧頭,連人帶刀,從中劈開,鮮血與內臟,灑了一地!
然而,雙拳難敵四手。
這些錦衣衛校尉,個個都是從千萬人中挑選出來的精銳,他們結成戰陣,刀光交織成網,不斷地壓縮著常飛的活動空間,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噗!”
一柄繡春刀,從一個刁鑽的角度,刺穿了常飛的大腿,他悶哼一聲,單膝跪地。
“當家的!”屋門口,他的妻子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不顧一切地想要衝出來,卻被兩名校尉死死按住。那孩童更是嚇得麵無人色,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爹!爹!”
常飛雙目赤紅,狀若瘋魔。他用斧柄撐著地,掙紮著想要站起,但更多的刀,已經向他身上招呼過來。
就在此時,兩道身影,如同兩片飄落的葉子,從對麵的茶樓上,悄無聲息地落下,加入了戰團。
羅晉,如同虎入羊群。他手中的繡春刀,化作一道道致命的電光,他沒有去攻擊已是強弩之末的常飛,而是專門攻向那些試圖保護常飛妻兒的、被嚇呆了的鄰居。慘叫聲中,數條生命,便被他輕易收割。他享受著這種殺戮的快感,臉上露出了陶醉的、變態的笑容。
而蘇未然,則如同一道青色的閃電,徑直射向了場中的常飛。
她的身法,輕盈而詭異,在刀光劍影中穿行,衣袂甚至沒有沾上半分血跡。她手中的「青鸞」劍,已然出鞘。那劍身薄如蟬翼,在夕陽下,反射出一道道青濛濛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這,便是錦衣衛秘傳劍法——《青鸞訣》。
輕、快、詭、毒。
一劍刺出,宛如“青鸞點頭”,角度刁鑽,直取常飛的咽喉。
常飛此刻已是油儘燈枯,麵對這神鬼莫測的一劍,他眼中露出了絕望。他放棄了所有抵抗,拚儘最後一口氣,朝著妻兒的方向,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悲號:
“玉蓮——!”
那聲音中,充滿了無儘的愛戀、不舍,與最深的、最深的絕望。
這聲悲號,如同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蘇未然的心上。
她的腦海中,轟然一聲,一片空白。
那溫馨的院落,那憨厚的笑容,那溫柔的擦汗,那孩子的歡笑……一幕幕畫麵,在她眼前飛速閃過。
她的手腕,那隻握著「青鸞」劍的、穩如磐石的手腕,在這一刻,竟然不受控製地,微微一顫!
劍尖,偏了半分。
時間,慢了半拍。
這半分的偏離,這半拍的遲緩,對於場中的高手而言,已是天壤之彆!
羅晉,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他將蘇未然這微小的、卻又無比清晰的猶豫,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殘忍至極的、充滿了譏諷的冷笑。
“師妹,既然你不忍心,師兄,便幫你一把!”
他的聲音未落,人已如鬼魅般竄出!他手中的刀,並沒有斬向常飛的要害,而是化作一道迅疾的弧光,精準無比地,斬在了常飛支撐著身體的那條好腿的腿筋上!
“啊——!”
常飛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身體再也無法支撐,重重地、屈辱地,跪倒在地。他徹底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名校尉舉起了屠刀,走向他那早已嚇得癱軟在地的妻子和孩子。
他的雙眼,血紅一片,死死地,望向了蘇未然。
他望著的,不是一個錦衣衛的冷血殺手。
而是一個美麗的、年輕的、在最後一刻,不知為何,選擇了遲疑的女子。
他的眼神裡,沒有恨,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碎的……迷惑。
蘇未然的身體,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她看著常飛那雙眼睛,看著他跪倒的身影,看著他妻兒臉上那絕望的表情。
她那顆冰封的心,那座堅固的城池,在這一刻,終於,“哢嚓”一聲,裂開了一道微小,卻又無法修複的縫隙。
她握著劍,站在那裡,夕陽的餘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而她的劍,在滴血。
隻是不知,那血,是敵人的,還是……她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