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句話一寫,如也師太,中年尼姑和妙玉,都大驚失色,尤其妙玉,更是臉色慘白,全身僵硬。
如也師太苦笑道:“命數,命數啊,我這些年反複推演,都難逃此數,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她忽然起身,衝賈雨村深施一禮:“施主既有仙緣,能返老還童,必為有所為而來。
今日相見,也是有緣之人,還望將來能因緣際會,仗義出手,免菩提花落,美玉陷泥之禍。”
其實賈雨村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能不能改變得了妙玉的命運,畢竟他自己現在也前程未卜呢。
不過正如如也師太所說,他既然陰差陽錯的來了這玄墓蟠香寺,確實是有緣分在的。
何況自己為了見妙玉一麵,裝神弄鬼地撩了半天騷,現在擦擦嘴說啥也不管了,確實也說不過去。
當下賈雨村也站起身來還禮,隻對著如也,看都不再看妙玉一眼。
“師太言重了。我現在前程未卜,禍福吉凶尚未可知。師太所言,賈雨村存於心中便是。但有所能,必不敢視而不見。”
如也師太看著賈雨村,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十根手指卻在袍袖裡瘋狂地舞動著,把寬大的衣袖都弄得像鬥牛士的紅布。
片刻之後,她如釋重負,一屁股坐在蒲團上,愛憐地看著妙玉,滿頭大汗,笑著點了點頭。
妙玉呆呆地看著賈雨村,心裡忽然有種莫名的踏實感,就像一艘孤單在海麵漂泊的小船,忽然看到了一艘大船一樣。
自己從出家開始,身邊就一直有餓狼一般的目光圍著自己,恨不得把自己吞了。
這玄墓蟠香寺,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孤舟,承受著餓狼們一波又一波狂風巨浪般的衝擊。
雖然掌舵的師父,和當船工的師叔,一直保護著這艘船不沉,但她知道,那隻是早晚的事兒。
當師父推算出自己最後落入賊匪之手,被肆意玷汙的劫難時,妙玉曾想過直接自殺,以保清白。
可師父安慰她,世間萬事都在變,人的命運也會變,為了虛無縹緲的推算,就把自己嚇死了,太可笑。
師父每天都會推算一次,可自己的結局一直沒有變化,隨著一天天長大,她心中的恐懼與日俱增。
可今天,他說他將來會保護自己,不讓自己的噩夢成真。師父一定是算出來了,自己的命運要變了。
這艘苦苦支撐了很久的小船,終於看到了希望,雖然那還不是岸,但那艘大船,一定更堅固,更安全。
而且賈雨村做出的承諾,和那些權貴們動輒大喊“我養你”是不一樣的,她心裡很清楚,那些人隻是饞她的身子。
可賈雨村相麵之後,就不再看她一眼了,顯然與那些人是不同的,他是真心想幫自己的。
如也連聲招呼寺中女尼,讓她們準備齋飯,一定要留賈雨村吃完飯再走。
人家答應幫你辦事兒了,留人家吃頓飯,這是中國人基本的禮儀,出家人也不能免俗。
妙玉此時心情放鬆,也不再少言寡語,雖不便和賈雨村搭訕,但主動和林黛玉攀談起來。
妙玉和張月如差不多年紀,對外麵的見識不如張月如多,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甚至還勝黛玉半籌。
黛玉雖對詩詞之道精通,奈何平日裡並無人能和她談論,母親去世,父親繁忙,原來的賈雨村不敬業。
見了妙玉之後,不知怎的生出了爭強好勝之心。與妙玉談詩論詞,還玩起了聯句。
兩個女子,一大一小,金句頻出,妙語連珠,隻是站在旁邊的張月如發現,不管是誰,說出好句子,都會偷偷瞟賈雨村一眼。
正在氣氛歡快之時,門外傳來了一陣喊聲:“賈雨村入得,我就入不得?難道一個七品禦史,比我這京營都尉大嗎?”
雅舍中頓時鴉雀無聲,妙玉和林黛玉的兩雙美目都看向賈雨村,不同的是,黛玉安詳,妙玉憂愁。
從林府到張家灣,一路上看過賈雨村殺人闖關,林黛玉早有了一種念頭:今後如何不管,跟著賈雨村,眼前虧是吃不著的。
賈雨村站起身來,漫步走到寺門口,隻見鐵捕頭和兩個鹽捕站在門口處,正和對麵的幾人對峙。
領頭的是個大胡子武官,身邊圍著十來個營兵。再看身邊那個皮青臉腫的無賴公子,此人應該就是他口中的父親仇都尉了。
仇都尉氣勢十足,站在蟠香寺門前,自以為占據了道德製高點,指手畫腳,十分囂張。
“寺廟關門不接待香客,我們管不著。可既然打開門了,難道還厚此薄彼,看人下菜碟嗎?
他賈雨村是官,我仇某也是官,我的官比他還大呢!他巡鹽副使可管不到寺廟裡來。
難道就因為他是小白臉兒,就可以入,我是大老粗,就不讓入?”
周圍見有熱鬨看,早就圍過來一圈人,此時聽見仇都尉一語雙關,哄堂大笑,紛紛點讚。
“此話不假,拜佛哪用區分長相,眾生平等嘛,分明是寺內尼姑心存偏見,喜歡小白臉!”
“此言差矣,若是尼姑喜歡小白臉,我的臉比他們二人都白,為何幾次上門,也被拒之門外?”
“你臉白是得了白癜風啊!誰知道你那玩意傳染不傳染啊,尼姑不讓你進門是自然之理!我這才是貨真價實的白!”
“你那是慘白,郎中說你腎虛之極,你老婆到處給你買驢鞭,你當我們不知道嗎?
你再看看賈大人,不光臉白,還長得高大魁梧,胳膊比你腿都粗,腿比你腰都粗……你比得了嗎?”
“粗有何用?當心粗中有細!何況小尼姑才多大年紀,自然是喜歡翩翩少年的,並不是越粗越好,過猶不及!”
“你懂個屁,看門的可不是小尼姑,那中年尼姑自然是喜歡賈大人這般的,何況還有老尼姑呢……”
賈雨村麵色平靜,身為男人,他前世今生都聽過許多汙言穢語,自己也不是謙謙君子。
可在佛門淨地,如此議論,可見這些人全無敬畏之心。信佛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不可測。
妙也師太說得沒錯,一朝天子一朝臣,當今登基,太上皇的餘威雖在,也已經是夕陽返照。
京城或許還好,大奉其他地方,卻早已在悄悄改變,佛寺威嚴消退不過是一個縮影罷了。
但對信仰的敬畏,是人性和獸性的分界。信佛也好,信道也罷,信儒也可,信法也行,總要有個底線兜著。
一旦人對一切底線都不在乎了,不相信有報應存在了,人性就會逐漸淪喪,趕上混亂之時,就會發生可怕的事。
妙玉還要在這蟠香寺呆上幾年呢,這種苗頭必須掐一掐,眼前就是現成的鐮刀,揮起來就是了。
賈雨村看著仇都尉微微一笑:“仇都尉,你知道禦史是乾什麼的吧?你犯了欺君之罪,難道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