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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古鎮風雲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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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府之國四川南部,岷江支流釜溪河蜿蜒而過,在河道拐彎處衝積出一片扇形淺灘。春霧繚繞的清晨,三百六十五級青石台階自河岸延伸而上,如同巨龍垂落的鱗甲,一座因鹽巴而興旺起來了的城市在川南蓬勃發展起來,由於兩口鹽井而得名,自流井:這是著名的鹽井,因井內鹵水自噴而出得名,開采曆史悠久,在鹽業生產中地位重要。貢井:該井所產食鹽曾作為貢品上繳朝廷,故得此名,同樣是當地重要的產鹽區。

清代時,自流井和貢井兩地的鹽業生產逐漸融合,形成了集中的鹽產區。後來,兩地合稱“自貢”,並在1939年正式設市,成為中國著名的“鹽都”。這個名字既體現了當地的產業特色,也承載了深厚的曆史文化底蘊。

在自貢袁家壩東頭鹽神廟的晨鐘撞響第七下時,鹵水蒸騰的白霧已經漫過整條正街。十二眼鹽井的轆轤齊聲轉動,竹梘裡的鹵水發出汩汩聲響,順著青石板凹槽流向灶房。挑鹵水的漢子們打著赤膊,古銅色的脊梁上蜿蜒著蚯蚓般的青筋,扁擔壓在肩頭發出吱呀。其中十六歲的楊雪峰總愛把草帽扣在後腦勺,露出後頸被鹽鹵腐蝕出的暗紅色斑塊——那是在自貢燊海井熬了三年夜工的印記。

茶館二樓的雕花窗欞半開著,說書人老瞎子的驚堂木拍得震天響:“列位!當年龍鳴劍龍先生東渡日本,在早稻田大學結識孫逸仙先生!“竹椅吱呀聲中,茶客們紛紛傾身向前。角落裡戴灰氈帽的男人突然咳嗽一聲,袖口滑落處露出半截黃銅懷表鏈,表蓋上鐫刻的同盟會十六字綱領在晨光中一閃而逝。

光緒二十九年深秋的寒霜,在五寶鎮的青石板上凝結成細密的銀珠。鎮東鹽神廟的銅鈴被北風搖晃得叮當作響,廟前的千年黃桷樹正抖落最後幾片血色枯葉,有一片不偏不倚,落在龍鳴劍肩頭的補丁上。

他跪在冰涼的青磚香案前,額頭幾乎要貼上父親手書的《朱子家訓》殘卷。三柱檀香騰起的青煙如蛇般纏繞著他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褶皺間還沾著前日幫母親曬鹽時的粗糲鹽粒。廟堂深處,供奉的井神娘娘神像蒙著層薄薄的鹽霜,燭火在穿堂風裡明明滅滅,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泥牆上,恍若隨時會破牆而出的困獸。

“鳴兒,記住你阿爹的話——“三年前父親臨終前的咳嗽聲猶在耳畔,老人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他的手腕,“鹽井能熬出白花花的鹽,也能熬出鐵錚錚的骨。“此刻香案上的青銅香爐突然發出嗡鳴,三縷青煙詭異地聚成箭矢形狀,直直指向廟外陰沉的天穹。

更夫敲過三更梆子時,龍鳴劍悄然推開家門。母親佝僂的身影立在天井裡,白發被月光染成霜色,手中竹籃裡放著剛烙好的鹽茶餅,還有用粗布包著的半塊井鹽——那是五寶鎮的魂。“在東洋冷了就把鹽焐懷裡。“母親布滿裂口的手撫過他的後背,聲音比屋簷下的冰棱更涼,“但彆讓它化了。“

晨霧如濃稠的米湯漫過釜溪河麵時,渡口的烏篷船早已等候多時。船工老周蹲在船頭吧嗒旱煙,火星在霧中明明滅滅:“龍秀才這一去,怕是要攪動風雲。“船舷吱呀搖晃,驚散了鯉魚石旁棲息的鷺鳥群,白羽撲棱棱掠過灰蒙蒙的天空,恍若撕碎的雲絮。龍鳴劍站在船尾回望,隻見五寶鎮漸漸隱入霧靄,唯有鎮口黃桷樹的輪廓如同一柄向天的劍,深深刺進鉛灰色的雲層。

船行至江心,忽然一陣狂風掀起船篷。龍鳴劍懷中的《天演論》跌落甲板,書頁被浪花打濕,赫胥黎的文字在水漬中暈染成模糊的墨團。他彎腰去撿,卻見江水翻湧處,幾尾鯉魚逆流而上,銀鱗在霧中一閃而逝,仿佛在為遠行的遊子送行。

明治四十二年的暮春,東京神田區的染井吉野櫻開得癲狂。同盟會總部那座木造建築的廊簷下,龍鳴劍倚著朱紅廊柱,膝頭攤開的《資本論》日文譯本被飄落的花瓣半掩。和服袖口的靛藍墨跡早已暈染成不規則的雲紋,那是他昨夜抄寫《警世鐘》時留下的印記。

簷角銅鈴叮咚作響,細雨裹著櫻花碎瓣斜斜掠過廊下。龍鳴劍忽然放下書本,伸手接住片將落未落的粉白花瓣,指腹摩挲著花瓣邊緣細密的鋸齒,恍惚間想起五寶鎮黃桷樹的枯葉。遠處傳來人力車碾過石板路的轆轆聲,混著街邊小販叫賣“櫻餅“的吆喝,在潮濕的空氣裡發酵成奇異的韻律。

深夜的煤油燈下,龍鳴劍的身影被拉得老長,投在糊著報紙的隔扇上。他正用放大鏡仔細研究《四川輿地全圖》,筆尖在自貢鹽場位置反複勾勒。突然,紙窗外傳來急促的木屐聲,陳天華的噩耗隨著冬雪撲進屋內。龍鳴劍攥緊狼毫筆,墨汁在宣紙上洇出猙獰的墨團,他連夜寫下《絕命書》:“天華兄以血醒世,吾輩當以骨鑄劍!“

那年深冬的雪夜尤為凜冽。當孫逸仙先生在狹小的榻榻米房間展開同盟會綱領時,窗欞上的冰花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將月光切割成細碎的菱形。龍鳴劍跪坐在粗糙的草席上,膝蓋早已失去知覺,卻死死盯著綱領末尾“平均地權“四個字。他突然扯斷和服衣帶,將寫滿鹽井數據的絹布緊緊纏在腰間——那些記載著四川三百六十五眼鹽井方位、產量的密圖,浸透了他在北海道帝國大學礦冶係的所有心血。

最危險的時刻發生在明治四十三年春。清駐日公使館的密探闖入宿舍時,龍鳴劍正將改良後的火藥配方塞進夾襖夾層。搏鬥中他的額頭撞上書架,鮮血順著眉骨流進眼睛,卻仍死死護住藏在《地質學要義》中的革命聯絡暗號。待密探狼狽離去,他才發現染血的書頁上,自己繪製的自流井鹽場爆破圖已暈開暗紅色的花。

某個梅雨綿綿的午後,龍鳴劍獨自站在隅田川畔。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櫻花殘瓣奔湧而下,他忽然想起五寶鎮釜溪河上運鹽的木船。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懷中《民報》卷邊的書頁,那裡夾著片乾枯的黃桷樹葉,葉脈間還沾著故鄉的鹽粒。暮色漸濃時,他轉身走向同盟會總部,木屐踏過積水的石板路,濺起的水花裡仿佛倒映著萬裡之外的五寶鎮,以及即將被革命之火點燃的巴山蜀水。

宣統三年的伏天,太陽把釜溪河的水都曬得發蔫。當暮色像潑墨般浸染五寶鎮的青瓦時,龍鳴劍騎著一匹汗濕的黑馬,從蘆葦蕩的隱秘小徑潛入鎮子。馬靴上的泥土混著血跡,腰間的勃朗寧短槍卻在暮色中泛著冷光——那是三天前在重慶碼頭,他親手擊斃清廷密探留下的印記。

鎮西破廟的蛛網在鬆明火把亮起的瞬間簌簌顫動。龍鳴劍展開吳玉章用米湯書寫的密信,就著火光湊近,隻見宣紙上浮現出“鐵路國有,川人當死戰“的字樣。突然,廟外傳來三聲夜梟啼叫,他猛地吹滅火把,短槍已經握在掌心。推開門,二十七個身影從陰影中浮現:鹽工楊三炮扛著滲血的鹽鋤,鐵匠陳開元的圍裙還沾著鐵屑,最年輕的書生周二新懷裡抱著用油布裹著的《革命軍》。

“龍先生!“楊三炮的聲音像擂鼓,“榮縣那邊已經動手了!“龍鳴劍將火把重重插進牆縫,跳動的火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鬢角的汗水正沿著刀疤滑進衣領。“今夜起,我們不再是鹽工、鐵匠!“他扯開衣襟,露出胸口用朱砂繪製的同盟會標誌,“要讓清廷知道,五寶鎮的鹽能醃肉,更能醃他們的骨頭!“眾人握緊拳頭砸向掌心,牆壁上晃動的影子如同一群即將撲食的猛獸。

三日後的破曉,鹽神廟的銅鐘突然炸響。龍鳴劍站在台階頂端,家傳的龍泉劍在晨霧中吞吐寒光。他身後,三十六個袍哥兄弟手持火銃,胸前彆著黃桷樹葉製成的徽章。當“川人守路,如守祖墳!“的怒吼衝出喉嚨時,鎮口照壁上的“犀牛望月“浮雕仿佛活了過來——晨光穿透薄霧,在犀牛的眼睛凹陷處聚成兩點猩紅,宛如被喚醒的遠古神獸。

最先響應的是挑鹵水的漢子們。他們丟下竹扁擔,抄起扁擔頭的鐵鉤;茶館裡的說書人砸了驚堂木,露出藏在長袍下的匕首;就連豆腐西施王三娘,也揮舞著切豆腐的柳葉刀加入人群。三千人彙成的洪流漫過青石板街道,火銃的硝煙與鹽井蒸騰的白霧交織,將五寶鎮染成一片悲壯的戰場。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時,龍鳴劍的劍尖已經挑落了清廷巡防營的虎頭旗,鮮血順著旗杆滴在“犀牛望月“的浮雕上,為這座千年古鎮掀開了新的篇章。

宣統三年深秋的榮州城外,暮色被炮火撕成碎片。龍鳴劍騎著那匹通體雪白的滇馬,鬃毛上還沾著五寶鎮的晨露,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化作一道銀亮的閃電。清軍的火銃子彈擦著耳畔飛過,他卻反手從腰間抽出駁殼槍,槍膛裡迸出的火星照亮了他緊繃的下頜——“砰!砰!砰!“三聲槍響,百步外的清廷哨官連人帶旗栽倒在血泊中,繡著“四川總督部院“的杏黃旗瞬間被踐踏成泥。

“跟我衝!“他揮舞著龍泉劍劈開夜幕,劍鋒掠過清軍營帳時,挑飛的牛皮燈籠如同燃燒的流星。滾燙的燭油濺落在枯黃的茅草上,刹那間燃起衝天火牆。火光中,龍鳴劍白衫翻飛,劍穗上係著的黃桷葉早已浸透硝煙,卻依然倔強地在血雨腥風中搖曳,那抹來自故鄉的蒼綠,成了革命軍將士眼中最熾熱的信仰圖騰。

攻打富順的戰役在子夜悄然展開。龍鳴劍帶領二十名敢死隊員,借著鹽井蒸騰的白霧作掩護,順著碗口粗的竹梘悄無聲息地潛入城牆。竹梘表麵被鹵水腐蝕得滑膩不堪,有隊員失足墜落,卻死死咬住下唇,直到滿嘴是血也未發出半點聲響。龍鳴劍腰間纏著浸透煤油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如同蟄伏的赤龍吞吐著信子。

當他們摸進清軍火藥庫時,更夫剛敲過三更。龍鳴劍的劍尖精準地挑斷鎖扣,火苗順著疾速蔓延。“撤!“他大喝一聲,敢死隊員們魚貫而出。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火光將他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城牆上,宛如一尊浴火重生的戰神。硝煙散儘,富順城頭終於升起了革命軍的旗幟,而龍鳴劍的白衫早已被染成焦炭色,唯有劍穗上那片黃桷葉,在灰燼中閃爍著不屈的光芒。

民國元年的春雨裹著料峭寒意,如泣如訴地灑落川南大地。龍鳴劍伏在白馬“銀霜“的背上,劇烈的咳嗽震得渾身顫抖,指縫間滲出的血沫,將胸前的衣襟染成一朵朵暗紅的花。連日暴雨將山道衝刷得泥濘不堪,每走一步,銀霜的鐵蹄都要在泥漿裡艱難地掙紮,發出沉悶的聲響。

“先生,歇息片刻吧!“楊三炮牽著馬韁,望著龍鳴劍愈發蒼白的麵容,眼眶不由得濕潤。龍鳴劍搖了搖頭,伸手輕撫銀霜的鬃毛,沙啞道:“走回榮縣“銀霜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發出一聲悲愴的嘶鳴,奮力甩動頭顱,濺起的泥水混著血水,在雨中劃出一道淒美的弧線。

行至徐場楊灣,暴雨衝垮了半邊山道。銀霜前蹄突然一軟,跪坐在泥潭中,任憑如何驅趕也不願起身。龍鳴劍從馬背上跌落,卻仍死死抱住那柄伴隨他多年的龍泉劍。楊三炮和幾名士兵慌忙將他抬進路邊的農舍,屋內昏暗潮濕,唯一的木桌上擺著一盞搖曳的油燈。

龍鳴劍躺在簡陋的木床上,呼吸急促而微弱。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用油布層層包裹的革命軍印信,鄭重地交到楊三炮手中:“這是萬千袍澤用命換來的“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鮮血順著嘴角流下,滴在印信的蟠龍紋上。這時,聞訊趕到的王天傑急忙上前握住龍鳴劍的手,龍鳴劍對王天傑說:“求賢,籌餉,練兵,造械,保民,慎行六條計策,共12字,交給吳玉章先生,保住榮縣獨立的革命成果。‘’窗外,大片金黃的油菜花在風雨中搖曳,恍惚間,他仿佛看見了五寶鎮的黃桷樹,聽見了鳳鳴河的濤聲。

“告訴五寶鎮的父老劍未鏽“龍鳴劍用儘最後的力氣,凝視著窗外的春光,緩緩閉上了雙眼。他的枕邊,那半塊帶著母親體溫的井鹽,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澤,粗糲的晶體上,還殘留著離家時母親反複摩挲的痕跡。手中的白紙飄落“檻邊極目望三榮,黑黯愁雲四野生。不識同群還在否,可憐我哭不成聲。”

噩耗傳回五寶鎮時,整個鎮子陷入了死寂。千年黃桷樹仿佛感知到主人的離去,滿樹黃葉在風中紛紛飄落,鋪滿了青石街道。鹽井的轆轤停止了轉動,鹵水不再流淌,仿佛連大地都在為這位英雄默哀。鹽神廟前,七十二盞長明燈徹夜不熄,照亮了龍鳴劍的畫像。供桌上擺滿了井鹽、黃桷葉,還有百姓們自發供奉的刀劍——那是他們對英雄最真摯的敬意。

而就在說書人在茶館講龍鳴劍的故事的時候,在龍鳴劍的故鄉五寶鎮,日頭偏西時,豆腐西施王三娘的吆喝聲穿過鹽霧:“賣豆花咯——嫩得能掐出水!“木桶裡的豆花在鹵水裡輕輕搖晃,撒著翠綠蔥花和鮮紅油辣子。幾個鹽工圍過來,粗陶碗碰得叮當響。楊雪峰擦著汗走來,王三娘特意多舀了兩勺臊子:“雪峰兄弟,聽說你在自貢入了袍哥?“這話驚得鄰桌老者打翻了茶碗,滾燙的茶水在“犀牛望月“浮雕的拓片上洇開,宛如暗紅的血跡。

暮色初臨時,陳鐵匠的鋪子裡火星四濺。獨眼的老鐵匠正在打造鋤頭,淬火的鐵條在水缸裡騰起白煙。突然,後院傳來三聲梆子響,陳鐵匠隨手抓起破布蓋住爐中燒紅的鐵塊,掀開暗門鑽進地窖。地窖裡點著三支牛油蠟燭,蘭三喜正用紅漆在石碑上描字,周梅森蹲在角落往竹筒裡塞密信,蠟封上印著半朵殘損的木棉花——正是當年龍鳴劍革命軍的暗號。

子夜時分,更鼓聲驚起棲息在黃桷樹上的夜梟。楊雪峰帶著六個袍哥兄弟翻牆而出,腰間火銃裹著浸油的麻布。他們經過鹽神廟時,簷角的琉璃燈突然熄滅,仿佛有雙無形的手掐滅了光明。鎮外蘆葦蕩裡,一艘烏篷船正靜靜等候,船頭站著個戴著黑紗鬥笠的人,腰間佩劍隱約映出“龍“字刻痕——正是消失三年的辛亥將領陳雲飛。

五寶鎮的月光被雲層遮蔽,唯有千年黃桷樹的氣根在風中搖晃,如同無數隻伸向夜空的手臂。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仿佛是曆史的車輪碾過這。片古老的土地,而沉睡在地下的五寶傳說,正隨著滾滾驚雷,漸漸蘇醒。

每當暮色漫過五寶鎮的青瓦白牆,茶館裡便飄起竹椅挪動的吱呀聲與銅煙杆敲擊茶桌的篤篤響。老人們圍坐在八仙桌旁,就著搖曳的桐油燈,開始講述那個被歲月磨得發亮的傳說。火塘裡的木柴劈啪爆開火星,映得他們眼角的皺紋如同蛛網,將五寶的故事織進每個鎮民的血脈。

照石明燈的傳說總帶著幾分詭譎。據說鎮西的鷹嘴崖頂,曾立著盞永不熄滅的石燈。每到月圓之夜,燈芯便會滲出琥珀色的液體,燃起幽藍火焰。道光年間的《鹽井誌》記載,某次山洪暴發,是石燈的光芒穿透雨幕,為迷路的鹽商指引生路。而今崖頂隻剩半截刻滿蝌蚪文的石柱,老輩人說那是燈座,年輕樵夫不信邪,非要鑿開石頭一探究竟,結果當夜就發起高熱,嘴裡念叨著“天機不可破“。

黃桷叮當的故事則帶著些浪漫色彩。鎮口的千年黃桷樹腰間,曾掛著九枚青銅鈴鐺。無風時,鈴鐺也會發出清越聲響,仿佛在與人私語。相傳乾隆年間,有位進京趕考的書生在此樹下歇息,鈴鐺突然劇烈搖晃,落下片寫有詩句的黃桷葉。書生帶著詩句赴考,竟中了探花。如今鈴鐺早已不知所蹤,可每當月夜,仍有孩童聲稱聽見樹上傳來若有若無的叮咚聲。

犀牛望月的浮雕是五寶鎮的活曆史。鎮口淺黃色照壁上,犀牛雙目圓睜,長角指向天際明月。石匠蘭三喜的祖父曾說,這頭犀牛的眼睛原是兩顆夜明珠,八國聯軍侵華那年,德國傳教士帶著兵丁來搶奪,守鎮的漢子們用鮮血染紅了整條犀牛街。浮雕下方的青石板上,至今留著三道深深的鑿痕,老輩人說那是犀牛被挖去眼珠時流下的淚痕。

天鵝抱蛋的傳說藏在鎮北的蘆葦蕩裡。據說每逢大霧天氣,能看見一對石天鵝靜臥水中央,翅膀下護著三顆晶瑩剔透的石蛋。光緒年間,有個貪心的鹽商雇人打撈石蛋,結果船行至湖心突然狂風大作,整艘船連同人貨沉入水底。次日清晨,人們發現蘆葦蕩裡漂浮著三隻石蛋,可誰也不敢再打主意。

鯉魚朝石當的故事最接地氣。鎮南的河灘上,立著塊形如鯉魚的巨石,魚嘴正對著上遊的鹽神廟。老鹽工們說,這是當年李冰治水時留下的神物,能保佑鹽井鹵水長流。每逢初一十五,附近的漁夫會在石鯉魚嘴邊供奉新捕的河鮮,若是貢品被叼走,來年必定風調雨順;若是貢品原樣不動,那便是災禍將至的征兆。

這些傳說如同纏繞在黃桷樹上的氣根,深深紮進五寶鎮的肌理。當年輕一代背著行囊離開小鎮,老人們總會塞給他們塊刻著五寶圖案的桃木牌:“記住,這是咱五寶人的根。“而每當夜幕降臨,月光撫過照壁上斑駁的犀牛浮雕,恍惚間,仿佛又聽見了千年之前的黃桷叮當。

陳鐵匠的鐵匠鋪裡,爐火晝夜不熄。鐵錘與鐵砧的撞擊聲回蕩在寂靜的小鎮上空,火星四濺中,三百把刻有“龍“字的匕首逐漸成型。每一把匕首,都凝聚著匠人的心血,更承載著五寶鎮兒女對革命的堅定信念。石匠蘭三喜跪在石碑前,手中的鑿子一下又一下,將“劍魄長存“四個大字深深鑿進堅硬的青石。汗水混著石屑,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在石碑上留下一道道深色的痕跡。

此後的每個深夜,當霧靄籠罩釜溪河,總有人聽見噠噠的馬蹄聲,從犀牛街一路奔向鎮外。月光下,隱約可見一道白衫飄飄的身影,騎著白馬疾馳而過,劍穗上的黃桷葉在風中獵獵作響。那是龍鳴劍的英魂,永遠守護著這片他深愛的土地,激勵著一代又一代五寶鎮兒女,在追尋光明的道路上,無畏前行。

民國三年的三伏天,自貢燊海井的鹵水蒸騰著嗆人的白霧,將整個鹽場籠罩在渾濁的熱浪裡。楊雪峰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脊梁上蜿蜒著蚯蚓般的青筋,正與十幾個鹽工合力轉動汲鹵的木輪。粗糲的麻繩深深勒進掌心,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此起彼伏的號子聲:“嘿喲——嘿喲——“汗水混著鹽鹵滴落在滾燙的石板上,瞬間蒸發成細密的白鹽。

“楊哥!管事的又扣工錢!“學徒阿貴在嘈雜中扯著嗓子喊道。楊雪峰猛地甩開麻繩,震得木輪發出吱呀的哀鳴。他大步走向賬房,腰間纏著的牛皮腰帶還沾著昨夜鬥毆留下的血跡。推開斑駁的木門,刺鼻的煙味撲麵而來,管事的正翹著二郎腿,用翡翠煙嘴吞雲吐霧。

“王三疤,這個月工錢少了三成!“楊雪峰的聲音像悶雷般在狹小的房間炸開。管事吐了口痰,三角眼斜睨著:“上麵要修鐵路,攤派下來的捐稅,你們這些粗胚懂個屁!“話音未落,楊雪峰已經攥住對方的衣領,將人抵在牆上:“老子的血汗錢,憑啥子說扣就扣?“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一個戴著墨鏡、身著長衫的男人跨進門檻,檀香混著槍油味撲麵而來。“這檀香混著槍油味撲麵而來。“這位兄弟好身手。“男人慢條斯理地摘下墨鏡,露出眼角的刀疤,“我是自流井袍哥碼頭的,想不想換個活法?“

半月後的深夜,楊雪峰跪在關公像前,手心按在燒紅的烙鐵上。劇痛讓他額頭青筋暴起,卻咬牙不吭一聲。當香灰落在結拜帖上,“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在祠堂裡回蕩。他接過舵把子遞來的青銅煙杆,煙鍋上鐫刻的“義“字泛著冷光——這是袍哥人家的信物,也是責任。

回到五寶鎮那天,楊雪峰的馬車上載著二十口沉甸甸的木箱。鎮民們隻道是他在自貢發了財,卻不知箱子裡藏著漢陽造步槍的零件。他在鎮東頭買下那座荒廢的綢緞莊,表麵掛著“楊記米鋪“的招牌,後院卻終日傳來敲打鐵器的聲響。陳鐵匠送來新打的刀具時,兩人對視一眼,無需多言便心領神會。

某個暴雨傾盆的夜晚,綢緞莊的地下室裡亮起昏黃的油燈。楊雪峰展開泛黃的五寶鎮地圖,指著鹽神廟、犀牛街等標記,三十多個袍哥兄弟圍坐一圈。“龍先生雖然走了,但五寶鎮的骨頭不能軟!“他的拳頭重重砸在桌上,震得油燈盞裡的火苗劇烈搖晃,“清廷倒了,軍閥來了,咱們要給百姓爭條活路!“

此時,窗外的雨幕中突然傳來馬蹄聲。一個渾身濕透的漢子撞開房門,懷裡緊抱著用油布裹著的密信。楊雪峰展開信紙,火光照亮他驟然繃緊的臉龐——上麵赫然印著同盟會殘留成員的聯絡暗號,還有一行小字:“風雲將起,速做準備。“

民國四年深秋,楊雪峰推開鎮東頭那扇斑駁的木門時,院角的金桂正簌簌落著碎金。這座三進小院原是清末鹽商的彆院,如今蛛網垂簷,荒草叢生,唯有門楣上褪色的“厚德載物“匾額,還殘留著昔日的榮光。他摘下鬥笠,任由細雨打濕肩頭,目光掃過長滿青苔的磚縫——這裡將成為五寶鎮新的秘密心臟。

半月後,小院門楣換上“聚賢茶社“的匾額。晨霧未散時,常能看見幾個漢子抱著粗陶茶碗進進出出,談笑聲中夾雜著“今年鹽價““稻子收成“的家常。但熟稔的人都知道,當第三盞茶續水時,話題總會悄然轉向省城報紙上被油墨掩蓋的真相。八仙桌下暗格藏著油印機,後院水井裡浮著防水竹筒,就連院角那株歪脖子棗樹,樹皮上都刻著隻有袍哥能懂的聯絡暗號。

陳鐵匠的鋪子永遠飄著鐵鏽與木炭的焦香。他總愛戴著那副裂了縫的牛皮手套,鐵錘起起落落間,火星在青磚牆上撞出細碎的金斑。外人隻見他為鄉民打造鋤頭鐮刀,卻不知深夜的爐火映紅時,他正在鍛造特製的匕首——刀身淬了七次火,刃口嵌著極細的血槽。某次打造二十支鳥銃槍管時,他三天三夜未合眼,熬得眼白布滿血絲,卻在交貨時隻字不提,默默往楊雪峰手裡塞了把新打的菜刀:“給嫂子帶的,切肉省力。“

蘭三喜的鑿子聲總與鎮東頭的更鼓應和。他蹲在牌坊下雕琢祥雲紋時,嘴角永遠掛著憨笑,任孩童們摸他腰間叮叮當當的工具袋。但每當夜幕降臨,他會悄悄溜進袍哥小院,用刻碑的手藝在青石板上複刻地圖。有次軍閥探子突然搜查,他情急之下將未完成的軍事布防圖雕成了花鳥紋,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後來在石碑上鑿“劍魄長存“時,他特意在落款處刻了朵極小的木棉花——那是龍鳴劍革命軍的暗號。

周梅森的竹梯永遠架在不同的屋簷下。當他在屋頂修補瓦片時,耳朵比瓦匠的水平儀還敏銳。哪家婆娘罵街時提到“省城來的官老爺“,哪個腳夫喘氣時嘀咕“運了十車洋槍“,都會變成他茶碗底的暗語。他發明了獨特的傳訊方式:晾在繩上的藍布衫擺向東南,代表“平安“;若衣角係著紅布條,則意味著“速來“。有次他裝成賣麥芽糖的小販,硬是頂著烈日跑了三個時辰,將重要情報藏在糖人空心的龍嘴裡。

某個月圓之夜,小院的桂花突然全開了。楊雪峰站在天井裡,聽著陳鐵匠打鐵的餘韻、蘭三喜鑿石的輕響,還有周梅森翻牆時碰落的瓦當聲,忽然想起龍鳴劍書房裡那幅《五寶鎮山河圖》。風掠過屋簷下的銅鈴,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無數星火正從這不起眼的小院蔓延開來,終將照亮整個巴蜀大地。

立冬後的第五日,袍哥分會小院的梧桐葉已落儘,陳鐵匠帶來的火盆劈啪作響,將眾人的影子映在糊著報紙的窗欞上。楊雪峰摩挲著粗陶茶碗,望著碗底沉澱的茶葉,正與蘭三喜商議如何接應鄰縣的鹽工罷工。突然,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門閂“哢嗒“一聲被撞開。

周梅森喘著粗氣衝進來,破棉襖肩頭還沾著稻草,額角的汗珠順著被凍得通紅的臉頰滑落。他顧不上擦拭,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腰間係著的銅鈴鐺隨著劇烈起伏叮當作響——那是他自創的“平安無事“暗號此刻卻晃得人心慌。

“大消息!大消息!“他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驚飛了屋簷下的麻雀。正在搗鼓新式鳥銃的陳鐵匠手一抖,火星濺在牛皮手套上;蘭三喜攥著鑿子的指節發白,在青石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楊雪峰猛地起身,茶碗重重磕在八仙桌上,滾燙的茶水潑出大半:“慢慢說,到底出了何事?“他瞥見周梅森懷裡露出半截油紙包,邊緣隱約透出暗紅印漬,那是緊急情報才會用的朱砂封口。

周梅森咽了口唾沫,故意壓低聲音:“你們猜怎麼著?“他的目光掃過眾人緊繃的臉龐,從懷裡掏出張揉皺的《川報》,在火盆上輕輕展開,“瞧瞧這篇豆腐塊文章,用龍先生當年教的密語譯出來“話音未落,陳鐵匠已經搶過報紙,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那看似普通的商業廣告裡,竟藏著“戌時三刻,老地方見“的暗碼。

“是陳雲飛他們!“楊雪峰的聲音裡帶著驚喜與難以置信。三年前分彆時,陳雲飛塞給他的那枚刻著“劍“字的銅紐扣,此刻正在他貼身衣袋裡發燙。他想起龍鳴劍臨終前攥著的革命軍印信,想起鹽神廟前萬人宣誓的熱血場景,胸中湧起熟悉的灼痛。

“他們在聯絡滇黔的護國軍,準備組建川南討逆軍!“周梅森終於揭開謎底,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重慶、瀘州、自流井的碼頭都動起來了!“他興奮地比劃著,腰間的鈴鐺撞出淩亂的節奏,“我親眼看見江麵上漂著插著木棉花的竹筒,那是咱們五寶鎮的暗號!“

陳鐵匠將報紙湊近火盆,看著字跡在火苗中蜷曲成灰,眉頭擰成川字:“上個月軍閥的巡邏隊加了崗,茶館裡多了不少生麵孔“他頓了頓,從工具箱底層摸出把嶄新的,槍身還帶著淬火後的餘溫,“但這槍膛,早就等著響第一聲了。“

蘭三喜突然開口,聲音像他鑿的石碑般厚重:“我在給鹽神廟修台階時,發現鎮西的土匪窩新進了德國造的炸藥。“他從衣袋掏出塊刻著奇怪紋路的碎石,“這是他們埋火藥的標記,該派上用場了。“

楊雪峰來回踱步,草鞋踏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牆上懸掛的龍鳴劍畫像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仿佛那雙眼睛正凝視著他們。他猛地停住腳步,手掌重重拍在八仙桌上,震得煤油燈劇烈搖晃:“五寶鎮的脊梁,是用鹽井的鹵水和烈士的血鑄就的!“他扯開衣領,露出胸口同盟會的刺青,“派人去重慶,就說五寶鎮的袍哥,永遠是革命軍最鋒利的刀!“

眾人齊刷刷起身,握拳撞向胸口。陳鐵匠的鐵鉗、蘭三喜的鑿子、周梅森的傳訊竹筒在火光中交疊,恍若當年龍鳴劍高舉的龍泉劍,劃破了小院凝滯的空氣。院外的北風呼嘯著卷過犀牛街,卻吹不散屋內蒸騰的熱血——五寶鎮的兒女,又一次站在了曆史的浪尖。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灑在五寶鎮的青石板路上,給這座古老的小鎮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暈。街角傳來孩子們清脆的歡笑聲,幾個孩童正圍著石磨追逐打鬨,被磨盤碾碎的玉米粒引得麻雀撲棱棱地飛來啄食。賣糖畫的老人挑著擔子慢悠悠走過,銅鈴鐺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瞬間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他們簇擁著老人,眼巴巴地看著那勺滾燙的糖稀在石板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圖案。

河邊的洗衣婦人們說說笑笑,木槌敲打衣服的聲音和著流水聲,奏成一首獨特的市井小調。張嬸將搗好的衣服浸入水中,突然直起腰來,朝對岸喊:“李嫂子,聽說你家二小子考上省城的學堂啦?“對岸的李嫂子滿臉驕傲,甩了甩手上的水:“可不是嘛!這孩子自小就愛讀書,說以後要像龍先生那樣,出去見見世麵!“話音未落,周圍的婦人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七嘴八舌地誇讚起來。

茶館裡更是熱鬨非凡。老人們圍坐在八仙桌旁,有的捧著粗陶茶碗,慢悠悠地抿著濃茶;有的拿著長長的煙杆,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間,談論著最近的奇聞軼事。“聽說鄰縣鬨土匪了,搶了好幾家鹽商呢!“王大爺吐了口唾沫,眉頭緊鎖。“可不是嘛,這年頭,軍閥混戰,老百姓可怎麼活喲!“趙三爺歎了口氣,搖頭晃腦地感慨。角落裡的說書人醒木一拍,高聲喊道:“各位看官,今天咱們接著講龍鳴劍先生的故事!當年他在榮縣起義,那叫一個威風“眾人立刻安靜下來,聽得入神。

然而,在這看似平靜祥和的表象之下,一場風暴正在悄然醞釀。袍哥分會的小院裡,楊雪峰等人神色凝重,圍坐在昏暗的油燈下。陳鐵匠帶來的新打造的槍支零件在桌上泛著冷光,蘭三喜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張手繪的地圖,上麵密密麻麻標記著各方勢力的分布。周梅森則不停地往竹筒裡塞著寫滿密信的紙條,準備趁著夜色送往聯絡點。

楊雪峰凝視著牆上龍鳴劍的畫像,目光堅定:“龍先生用生命為我們照亮了道路,如今該輪到我們扛起這份責任了。“他的聲音低沉卻有力,字字句句敲打著眾人的心。陳鐵匠握緊了拳頭:“就等一聲令下,我這鋪子的鐵器,隨時能變成殺敵的利刃!“蘭三喜默默將鑿子彆在腰間,那上麵還沾著未乾的石屑,仿佛隨時準備在曆史的石碑上刻下新的篇章。周梅森係緊裝著密信的布袋,咧嘴一笑:“放心吧,我這雙腳,比軍閥的探子跑得還快!“

夜幕降臨,小鎮漸漸安靜下來。隻有鳳鳴河的流水依舊潺潺,黃桷樹的影子在月光下搖曳。誰也不知道,在這寧靜的夜色中,五寶鎮的兒女們正懷揣著熱血與信念,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在曆史的長河中,書寫屬於他們的壯麗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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