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深秋的檔案館,梧桐葉撲簌簌地落在灰瓦上。老保管員周德昌握著雞毛撣子,照例擦拭二樓東側的玻璃展櫃。指腹突然觸到冰涼的異物,他眯起眼睛,看見展櫃角落蜷縮著個長方形鐵皮盒,表麵凝結的鹽霜像層薄雪,在日光燈下泛著詭異的青白。
鐵皮盒邊緣焊著老式銅扣,暗綠色的銅鏽將鎖孔填得嚴嚴實實。周德昌用指甲摳了半天,終於在盒縫處摸到道淺溝——那是長期被鹽水腐蝕出的凹槽,邊緣鋒利得像把鈍刀。當他用裁紙刀撬開盒蓋時,一股帶著鹹腥的陳腐氣息撲麵而來,混合著油墨與布料發黴的味道。
盒內壓著本《抗戰軍人手牒》,牛皮紙封麵早已脆得像餅乾,翻開時簌簌落下細小的碎屑。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半枚銅錢,邊緣參差不齊,顯然是被人用蠻力掰斷的。銅錢中間的方孔還係著紅布條,曾經鮮豔的顏色褪成暗褐色,朱砂字跡也暈染成模糊的色塊。周德昌戴上老花鏡,湊近辨認許久,終於看清“五寶鎮“三個字——最後一筆的“鎮“字少寫了半邊,歪斜的筆畫裡仿佛藏著倉促的顫抖。
窗外的風突然卷起幾片落葉,拍打在玻璃上發出沙沙聲。周德昌的手不自覺地抖了抖,銅錢在掌心發出微弱的碰撞聲。他注意到布條上還有細小的針腳,歪歪扭扭縫著個看不清的符號,像是某種特殊的標記,又像是沒寫完的字。鹽漬在鐵皮盒內側形成獨特的紋路,宛如一張未完成的地圖,蜿蜒著指向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當我戴上白手套翻開那疊戰地日記,脆裂的紙頁發出窸窣聲響,仿佛沉睡半世紀的時光正在蘇醒。泛黃的宣紙上,深褐色的鹽鹵結晶如霜花般凝結,潮濕的氣息裹挾著硝煙與鐵鏽的腥澀撲麵而來,恍惚間,我竟聽見了江水嗚咽、槍炮轟鳴。扉頁上“雪東“二字用藍墨水寫成,筆畫間洇著深淺不一的水漬,似是汗水與淚水交織的痕跡。少年歪斜的字跡裡,藏著熾熱的赤誠:“我們這群五寶鎮的泥腿子,原本隻會在鹽井邊揮汗,在石板上鑿坑,在房梁間穿梭。可當東洋人的刺刀挑破了安寧,我們的鑿子變成了刺刀,瓦刀化作了槍托。“
自貢的夜空被熬鹽灶火染成赤紅色,蒸騰的白霧裡,征兵告示上的血手印在火光中顯得格外刺目。鹽工們圍在告示前,粗糙的手指反複摩挲著“保家衛國“四個字,被鹽鹵侵蝕得開裂的掌心滲出鮮血,與紙上原有的血印融成一片。陳鐵匠將打鹽鍋的鐵錘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濺中吼道:“龜兒子些,跟老子上!“學徒阿福抹了把臉上的炭灰,把刻石獅的鑿子彆在腰間,眼裡閃著堅定的光。
清晨的五寶鎮碼頭,還在下著淅淅瀝瀝的雨,二十三個青年站成歪歪扭扭的隊列。他們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腳上的草鞋沾著隔夜的泥漿,卻把漢陽造抱得比命還緊。雜貨鋪老板易伯伯把門板一塊一塊取下時,雨水卷起的水花打濕了少年們的褲腳,有人突然唱起川劇高腔:“身騎白馬走三關——“蒼涼的歌聲在江麵回蕩,很快化作二十三個人的齊聲呐喊。隊伍漸行漸遠,青石板路上的腳印被潮水淹沒,唯有岸邊那棵老黃桷樹,默默見證著這群平凡人如何用血肉之軀,在曆史的年輪上刻下永不磨滅的印記。
最令人心碎的,是那本邊角燒焦的日記。十二歲的雪東用鉛筆記錄著:
硝煙像凝固的瀝青,在防空洞低矮的洞頂凝結成灰黑色的絮狀物。我跪在發黴的稻草堆上,第三次用衣袖擦拭鉛筆頭,沾著血痂的指節在泛黃的紙頁上洇出深色指印。陳鐵匠的木腿斜插在碎石堆裡,斷裂處還纏著染血的綁帶,而他真正的右腿,此刻正掛在二十米外的老槐樹枝杈上,像條被風乾的臘肉。
“快給老子裝子彈!“他渾濁的眼珠凸起,喉結在破洞的脖頸間劇烈滾動,斷肢處湧出的黑血浸透了三床棉被。我顫抖著抓起彈夾,金屬表麵燙得能煎熟雞蛋,那是剛才他趴在滾燙的重機槍上留下的溫度。防空洞外傳來指甲抓撓石壁的聲響,王石匠的鑿子就是在這時飛出去的——帶著他半截食指,深深楔入鬼子的喉管。溫熱的血雨撲在臉上,腥甜的鐵鏽味讓我劇烈乾嘔,胃裡翻湧的卻是三天前分到的半塊紅薯。
日記本裡夾著的野菊花早已褪成枯葉,花萼處還粘著幾粒褐色的泥土。那晚月光像融化的錫水,順著防空洞縫隙淌進來,在戰友們結痂的傷口上流淌。老周哼起川東鹽工號子時,喉結上的彈片疤痕跟著顫動,他說那調子能把鹵水熬成鹽巴。歌聲飄出洞口的刹那,遠處的炮彈忽然啞火了,世界陷入詭異的寂靜,隻有我們的喘息聲,還有日記本紙頁被淚水暈開的“簌簌“聲。
現在我數著封麵上的焦痕,那是昨玻璃展櫃的射燈在日記殘頁上投下冷白的光暈,那些被火舌啃噬過的紙邊微微翹起,仿佛仍在抗拒時光的凝固。參觀者們俯身凝視時,呼吸在玻璃上凝成朦朧的霧氣,與泛黃紙頁上鉛筆字的棱角重疊——某個“彈“字少了半邊,“死“字誤寫成“屍“字旁,卻讓八十多年前那個蜷縮在戰壕裡的少年身影,在光影交錯間漸漸清晰。
半枚銅錢斜倚在絲絨襯布上,銅綠斑駁的斷口處,還留著牙咬的凹痕。解說詞裡說,這是雪東和夥伴們約定的信物,每人分持一半,若有人能活著回家,便用它兌換一碗熱乎的陽春麵。如今展櫃玻璃映出參觀者們濕潤的眼眶,有人不自覺地摩挲口袋裡的硬幣,金屬與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恍若穿越時空的應答。
生鏽的刺刀斜插在底座上,刃口殘留的暗紅早已化作赭石色的痂,刀鐔處纏著褪色的布條,經緯間還嵌著幾粒黃土。透過玻璃,能看見刀柄木紋裡卡著的細小碎骨,那是與侵略者近身肉搏時留下的印記。一位白發老兵顫巍巍地摘下老花鏡,布滿老年斑的手掌貼在玻璃上,仿佛要觸碰當年握刀的溫度,喉結滾動間,哼出半句模糊的鹽工號子。
展廳儘頭的全息投影裡,“死“字旗在虛擬的風中獵獵作響,“傷時拭血,死後裹身“八個大字被數字化複原成殷紅的血色。參觀者們的身影與投影重疊,有人舉起手機拍照時,鏡頭光斑恰好落在“死“字的最後一筆,宛如為曆史添上一道新的注腳。
暮色漫進展廳時,玻璃展櫃裡的物件鍍上了層暖金色。日記殘頁上乾枯的野菊花標本微微顫動,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月光如銀的夜晚。當最後一位參觀者的背影消失在旋轉門外,展櫃的射燈漸次熄滅,唯有那些沉默的文物,仍在黑暗中倔強地散發著微光,如同永不熄滅的火種,在歲月的長河裡,繼續灼燒著時光的塵埃。天敵機轟炸時留下的。火苗舔舐過的紙邊卷曲成灰黑色的波浪,卻奇跡般地護住了中間的字跡。防空洞深處傳來新傷員的,和三天前陳鐵匠的嘶吼如出一轍。我摸出懷裡的鑿子,那是從王石匠僵硬的指間掰下來的,冰涼的金屬把手上,還殘留著他最後的體溫。
當最後一位參觀者的背影消失在旋轉門外,展櫃的射燈漸次熄滅,唯有那些沉默的文物,仍在黑暗中倔強地散發著微光,如同永不熄滅的火種,在歲月的長河裡,繼續灼燒著時光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