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在老街區的屋簷下織成細密的簾幕,將吉祥裡的青石板路洗得發亮,倒映著二樓晾衣繩上搖晃的藍布衫。林晚星跟著江嶼走進弄堂口的“老上海咖啡館”,木門上的銅鈴發出一聲喑啞的“叮鈴”,與咖啡機蒸騰的蒸汽聲絞在一起,像一把生鏽的鑰匙擰開了時光的鎖。牆上掛著的老照片泛著銀鹽特有的藍調,穿陰丹士林旗袍的女子站在石庫門前微笑,背景裡的法國梧桐才碗口粗,而窗外如今的樹乾已能投下整片濃蔭,樹皮上還留著幾十年前孩童刻下的歪扭字跡。
“兩杯拿鐵,少糖。”江嶼將畫具箱靠在斑駁的木質桌邊,箱角的磨損處露出底下的原色木料,像極了他袖口磨出的破洞,邊緣還沾著去年畫《弄堂雪》時蹭到的鈦白色。雨水順著箱體縫隙滴在木地板上,在深淺不一的劃痕間聚成細小的水窪——那是無數個像他們這樣的客人留下的痕跡,有的是畫家的顏料,有的是情侶的咖啡漬,有的是獨行者的淚痕。林晚星摘下被雨水浸得發沉的絲巾,動作頓了頓,脖頸上那道三指寬的紅痕在暖黃的燈光下若隱若現,是今早母親拽她出門時指甲掐出的印子,此刻正隨著心跳微微發燙,像一條細小的火蛇盤踞在鎖骨上方。
手機在帆布包裡震動起來,屏幕亮起時映出母親的來電頭像——那張在半島酒店強行合拍的照片裡,她扯著嘴角露出八顆牙,唇彩蹭到了杯沿,母親則舉著手機自拍杆,無名指上的翡翠戒指在旋轉門折射的碎光裡閃爍,背景裡江嶼模糊的側影正走出畫麵。“喂,媽。”林晚星轉身走向窗邊,帆布包的拉鏈擦過腰線,帶出一陣細微的“刺啦”聲,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林晚星你還知道接電話!”趙慧芬的聲音透過聽筒炸開,震得林晚星耳膜發疼,仿佛能看見母親在電話那頭暴起的青筋。背景裡傳來王阿姨家老式座鐘的報時聲,鐺鐺響了十一下,每一聲都像重錘敲在她的神經上,“王阿姨剛才在弄堂口看見你跟那個畫畫的勾肩搭背!你們到底什麼關係?我告訴你,王碩那邊我已經說好,下周六在花園飯店訂了包間,你必須給我到場!”
林晚星看著窗外雨簾中的周奶奶家,老虎窗的玻璃上掛著水痕,像老人臉上未乾的淚。窗台上那盆仙人掌歪向一邊,是今早狂風刮倒的,此刻還沒被扶正。“媽,我跟江嶼是工作關係,”她刻意放輕聲音,指尖卻無意識地摳著窗框的剝落漆皮,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色,指甲縫裡嵌進一小塊剝落的紅漆,“濱江項目需要做曆史建築調研,他是……”
“工作關係?”趙慧芬的冷笑透過電流傳來,帶著牙膏廣告裡才有的尖利,震得聽筒嗡嗡作響,“彆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你昨天放著王碩那樣的金龜婿不要,今天又跟他混在老街區,你是不是成心要氣死我?”聽筒裡傳來茶杯重重磕在釉麵茶幾上的聲響,清脆的碎裂聲後是母親壓抑的喘息,“我告訴你,你要是再跟那個窮畫畫的來往,我現在就給你們陳總打電話,說你利用職務之便,把項目資料泄露給外人!”
林晚星的指尖瞬間冰涼,摳著漆皮的手指猛地收緊,一小塊帶著木紋的漆皮嵌進指甲縫,刺痛從指端蔓延到心臟。她想起陳總今早拍著她肩膀時,袖口露出的百達翡麗表鏈,想起李律師遞來的那份簽著她名字的偽造協議時,鋼筆尖在紙麵劃過的沙沙聲,職場的齒輪與家庭的枷鎖在這一刻同時碾過心臟,發出沉悶的悲鳴。“媽,您能不能不講理……”
“我不講理?”趙慧芬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背景裡隱約傳來老式吊扇轉動的嗡嗡聲,“我養你這麼大,讓你讀名校進大公司,不是讓你跟個畫畫的去住漏雨的老破小!你要是不跟他斷絕來往,我明天就去你們公司樓下坐著,見人就說你為了野男人不顧工作!”“啪”的一聲,聽筒裡傳來忙音,像一記耳光甩在空蕩的咖啡館裡,震得吧台上的老掛鐘都仿佛停擺了半秒。
林晚星握著手機,指節泛白得像窗外的雨霧。玻璃上凝結的水珠順著窗框流下,在她映在玻璃上的倒影裡,脖頸的紅痕像條細小的蛇,正沿著鎖骨蜿蜒爬行,消失在職業套裝的領口下方。她轉身時,看見江嶼正低頭專注地畫著速寫,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畫的是吧台上的老掛鐘——銅質鐘擺停在十點十分,兩根指針組成的角度像個微微上揚的嘴角,卻透著說不出的悲傷,鐘麵玻璃上還留著去年梅雨季受潮的水跡,像時光的皺紋。
“你母親……好像對我意見很深。”江嶼頭也不抬,筆尖在鐘麵刻度上頓了頓,留下一個深色的墨點,像鐘擺落下的重音,“剛才在弄堂口,我看見她攥著手機跟王阿姨說話,指關節都發白了,戒指把手指勒出了紅印。”他放下筆,端起剛送來的拿鐵,奶泡在杯口畫出不規則的弧線,像他襯衫上那片洗不褪的咖啡漬,邊緣已泛出陳舊的黃。
林晚星走回桌邊,咖啡的焦香混著雨水的潮氣撲麵而來,卻驅不散喉嚨裡的腥甜感。她看見江嶼杯中的奶泡正緩緩塌下去,露出底下瓷杯上半開的月季花紋,花瓣邊緣有道細微的裂痕,像極了她此刻的心情。“她覺得搞藝術的都是不務正業,”她拿起糖罐,金屬蓋子擰開時發出“啵”的輕響,三勺方糖落進咖啡,在褐色的液體裡沉底,像三顆沉重的心事,“就像她覺得女孩子搞建築不如嫁個有兩套房的男人實在,最好連衛生巾品牌都要門當戶對。”
江嶼轉動著咖啡杯,杯壁上的奶泡漸漸塌下去,露出底下的瓷質紋路——那是朵半開的月季,花瓣邊緣有道細微的裂痕。“巧了,”他突然笑了笑,睫毛上還沾著未乾的雨珠,像碎鑽,“我父親剛才也讓助理來了電話,”他用茶匙輕輕敲了敲杯沿,發出清越的聲響,在寂靜的咖啡館裡回蕩,“說工作室的租約下個月到期,讓我把鑰匙交回去,『彆在畫布上浪費生命,趕緊回家學做生意』。”他模仿著父親的語氣,刻意壓低的聲線裡藏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晚星舀起一勺咖啡的動作頓在半空,褐色的液體在勺心微微晃動,映出江嶼平靜的臉,卻藏不住眼底深處的波瀾。“所以,你工作室……”
“襄陽南路那間老洋房?”江嶼低頭吹了吹咖啡,熱氣氤氳了他的眼鏡片,模糊了眼神,“漏雨的天窗,冬天室溫低於十度,牆皮剝落得像我的速寫紙,每次畫完畫,調色盤都會凍在畫架上。”他放下勺子,鏡片後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進了碎鑽,“其實也好,省得我每次畫完《城市失眠者》係列,手指都凍得握不住筷子,還得用牙咬開顏料管。”
沉默像窗外的雨,細密地落進兩人之間的空隙。林晚星看著江嶼袖口磨出的毛邊,那裡還沾著昨晚畫夜景時蹭到的群青顏料,想起他手機裡那條“眾籌失敗”的通知,紅色的感歎號像道傷口。她又想起周奶奶塞給他的那塊發黴餅乾,老人顫抖的手指上戴著的銀頂針,突然意識到他們都在各自的風雨裡,守著不被理解的堅持,像老街區裡那些被規劃局畫上紅圈的老房子。咖啡機再次發出蒸汽的嘶鳴,像一聲長長的歎息,驚飛了窗台上啄食麵包屑的麻雀。
“林晚星,”江嶼突然開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咖啡杯的裂痕,那道裂痕剛好穿過月季的花心,“我有個提議。”
林晚星抬起頭,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小了些,陽光穿透雲層,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調色盤。她看見江嶼眼裡閃過一絲狡黠,像雨後天晴時突然出現的彩虹,短暫卻耀眼,連帶著他睫毛上的雨珠都亮了起來。“什麼提議?”
“假扮情侶。”江嶼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蓋過了吧台上老掛鐘的滴答聲,以及隔壁桌情侶低聲的笑語。他身體前傾,咖啡的熱氣拂過林晚星的手背,帶來一絲暖意,“你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讓你母親停止安排那些味同嚼蠟的相親;我需要一個借口,讓我父親暫時彆盯著我的工作室,至少撐到畫展結束。”
林晚星差點被咖啡嗆到,瓷勺磕在杯沿發出清脆的響聲,驚得鄰桌的老夫婦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她盯著江嶼,想從他眼底找出玩笑的影子,卻隻看見深潭般的認真,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他的瞳孔在燈光下呈現出琥珀色,像藏著整個老街區的黃昏。“假扮情侶?”她重複道,舌尖還殘留著過量方糖的甜膩,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可能需要在親戚麵前表演恩愛,應付雙方家庭的盤問,甚至……在你父親的商業酒會上扮演賢淑女友,我可不會說場麵話。”
“甚至需要在你母親突襲時,假裝我們正在討論『未來的家要刷什麼顏色』,”江嶼接過話頭,從畫具箱裡抽出一本速寫本,紙張邊緣還沾著昨晚畫夜景時蹭到的群青顏料,像道未愈的傷口,“意味著我需要在家庭聚餐時,扮演一個『在文創公司做策劃』的『靠譜青年』——放心,我研究過t模板,”他頓了頓,指尖劃過紙麵,留下一道淺痕,“而你需要忍受我偶爾的『藝術家脾氣』,比如突然半夜爬起來畫月亮,把你吵醒。”
林晚星看著他翻動速寫本的手,指腹上的薄繭在燈光下泛著淡粉色,那是無數次握筆留下的印記,掌心還有道小時候被畫刀劃傷的疤痕,如今已淡成一條細線。窗外的陽光突然明亮起來,照在江嶼的側臉上,給他的胡茬鍍上一層金邊,連帶著他耳垂上那顆細小的痣都清晰可見。她想起母親的威脅,想起江嶼可能失去的工作室,想起周奶奶家那根承載著記憶的柏木柱——這荒唐的提議,竟像暴風雨中突然出現的救生筏,雖然由“契約”織成,縫縫補補,卻是唯一能載他們暫時逃離漩渦的工具。“那……期限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像窗外搖晃的晾衣繩。
“直到你的項目塵埃落定,”江嶼撕下一張畫紙,紙邊還留著未完成的老掛鐘輪廓,鐘擺的線條戛然而止,“或者我的畫展順利開幕——哪個先來算哪個。”他掏出鋼筆,墨綠色的墨水在紙上暈開,寫下“情侶契約”四個瘦金體般的字,筆畫間帶著畫畫時特有的流暢,“第一條:甲方(林晚星)與乙方(江嶼)建立戰略協作關係,為期六個月,或至雙方目標達成自動終止。違約方需請對方吃三個月的羅森便當。”
林晚星湊過去,紙張的紋理擦過她的袖口,帶著速寫本特有的、混合了顏料和紙張的味道,像老街區的陽光曬過舊書的氣息。“第二條:乙方需配合甲方應對家庭催婚壓力,包括但不限於出席家庭聚餐、接聽家長電話、偽造朋友圈互動;甲方需配合乙方緩解家庭乾預,包括但不限於在其父親麵前扮演『穩定女友』、提供『職業規劃建議』。”她補充道,目光落在江嶼握筆的手指上,指甲縫裡還殘留著洗不掉的鈷藍色,像永遠褪不去的胎記。
“第三條:雙方需保持職業距離,”江嶼抬眼看她,睫毛在眼瞼下投下細小的陰影,陽光透過窗戶,在他瞳孔裡碎成點點金光,“不得假戲真做。如一方動心,需提前30天書麵告知,給對方足夠時間撤離。”他的語氣很輕,卻讓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仿佛有根細針輕輕刺破了某種微妙的平衡。
“第四條:乙方需每周至少陪甲方出席一次家庭晚餐,”林晚星趕緊移開視線,看著窗外晾衣繩上重新搖晃的藍布衫,水滴從衣角落下,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甲方需每月至少參觀一次乙方畫室,提供『女友視角』的建議——但我對藝術一竅不通,隻會說『好看』或『不好看』。”
雨已經停了,咖啡館的玻璃窗上,水珠正緩緩滑落,將外麵的世界切割成無數個扭曲的碎片,老街區的屋頂在陽光下閃著濕潤的光。林晚星看著紙上逐漸成形的契約,那些條款像一條條細小的繩索,將她和江嶼的命運暫時捆綁在一起,墨跡未乾,卻已帶著某種沉甸甸的分量。“成交。”她拿起筆,筆尖懸在紙麵上方,能看見江嶼墨水裡的金粉在光線下閃爍,像星星落入凡塵。
“合作愉快,林晚星。”江嶼將筆遞給她,指尖不經意間擦過她的指腹,帶著顏料特有的微涼,卻讓她的皮膚泛起一陣戰栗。
林晚星簽下名字時,鋼筆在紙上留下一道流暢的弧線,像老掛鐘的鐘擺,在十點十分的位置畫出完美的半圓。就在這時,咖啡館的木門被猛地推開,一陣裹挾著雨水腥氣的冷風灌了進來,吹得吧台上的菜單嘩啦啦作響,卷起的風掀起了桌上的契約紙,又輕輕放下。她回頭,看見母親趙慧芬站在門口,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額前,幾縷銀絲格外顯眼,手裡緊緊攥著手機,屏幕上赫然是一張偷拍的照片——她和江嶼在弄堂口說話,江嶼正低頭幫她整理被風吹亂的絲巾,角度刁鑽得像極了情侶間的親昵,連她脖頸上的紅痕都清晰可見。
“林晚星!”趙慧芬的聲音在咖啡館裡回蕩,驚飛了窗台上啄食麵包屑的麻雀,也震得牆上的老照片微微晃動,穿旗袍的女子仿佛也皺起了眉頭,“我就知道你跟這個畫畫的不清不楚!”她一步步走近,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噔噔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星的心上,鞋跟在地板上留下細小的水印,“你要是不跟他斷了,我現在就去你們公司,把你跟他的事全說出去,讓你在業界抬不起頭!”
林晚星感覺手心瞬間出汗,正要開口辯解,卻突然被一隻溫暖的手握住。江嶼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邊,他的手掌乾燥而有力,指腹的薄繭輕輕蹭著她的手背,像畫筆在紙上溫柔地掃過。“阿姨,”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將她的手舉到胸前,指尖微微用力,仿佛在傳遞某種堅定,“我和晚星是認真的。”
陽光恰好透過雲層,照在他們交握的手上,將林晚星脖頸上的紅痕照得透亮,也照亮了江嶼手腕上那道畫家特有的、因為長期握筆而鼓起的筋脈。她驚訝地看著江嶼,隻見他迎上母親銳利的目光,眼神溫柔而堅定,像在宣示一個早已深思熟慮的誓言,連瞳孔裡的琥珀色都變得深沉,“我們正商量著,下周末一起去看您,”他頓了頓,嘴角揚起一抹恰到好處的靦腆,連耳朵都微微泛紅,“就是不知道您喜歡吃蘇式點心還是廣式點心,晚星說您血糖高,我們想挑低糖的。”
趙慧芬愣住了,看看他們緊握的手,又看看江嶼真誠的眼睛,準備好的怒斥卡在喉嚨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她注意到江嶼袖口的破洞,注意到他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卻唯獨在他眼裡看到了一種她從未在王碩身上見過的、近乎執拗的認真。咖啡館裡的客人都看向這邊,牆上的老掛鐘滴答作響,鐘擺終於晃過了十點十分,指向了新的刻度,仿佛在為這個突然開始的契約,敲響了序章的第一聲鐘響,而窗外的老街區,陽光正穿透最後一絲雨霧,將青石板路照得發亮,像一條通往未知的、卻似乎不再那麼冰冷的路。
林晚星看著江嶼的側臉,他的睫毛在陽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鼻梁的線條清晰而挺直,嘴唇抿成一條堅定的線。她突然意識到,這隻握住她的手,不僅是為了應付母親的最後通牒,更是命運在暴雨傾盆時,為他們撐起的一把傘——雖然這把傘由“契約”織成,布料上還沾著咖啡漬和顏料,但意外地堅實,足以讓她在母親的狂風驟雨裡,找到片刻的喘息之地。而傘下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帶著顏料的氣息,老咖啡的焦香,和老街區雨後泥土的清新,在十點十分的鐘擺聲裡,緩緩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