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封住的箭孔,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傷疤,烙印在竹露齋那張簡陋的書案上。夜色濃稠如化不開的墨,將小小的院落緊緊包裹。蘇硯清站在窗邊,指尖殘留著墨錠冰冷的觸感和墨汁粘膩的微腥。窗外,風聲嗚咽著穿過竹叢,沙沙作響,每一片葉子的摩擦都像是暗夜裡潛行的腳步。
她並未點燃油燈,任憑黑暗吞噬著一切。胸中那團被強行壓下的冰焰,在寂靜中無聲地燃燒、蔓延。蕭珩的戲弄,暗處的威脅,柳小姐的怨毒……如同無形的絲線,勒緊她的脖頸,要將她拖入深淵。然而,那團冰焰的核心,卻是亂葬崗冰冷的泥土,是父親含冤莫白的眼神,是蘇家滿門凋零的血淚。這冰冷的恨意,比任何恐懼都更有力量。
她緩緩攤開手掌,掌心因緊攥墨錠而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黑暗中,她仿佛能看見“沈青硯”三個字懸浮在眼前,像一道薄薄的、隨時會被撕裂的麵具。
“沈青硯……”她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窗欞,“從今日起,你便是我,我便是你。蘇硯清……暫且安眠吧。”
這不是退縮,而是更深沉的蟄伏。將真實的姓名與血仇沉入意識的最底層,如同將淬毒的匕首收入鞘中。沈青硯,將成為她行走於陽光下的唯一身份,一個寒門孤女,一個被命運推上風口浪尖的、靖南王世子的專屬教習。她需要這個身份,更需要它帶來的、接近靖南王府核心的機會!風險與機遇,本就是一枚染血銅錢的兩麵。
她走到書案旁,借著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目光再次落在那被濃墨覆蓋的箭孔上。嘴角勾起一絲極冷、極淡的弧度。威脅?她蘇硯清踏入京城的第一步,便已踏入了鬼門關。多一個藏在暗處的毒蛇,又有何懼?
她從懷中取出那塊刻著“地字拾玖”的新號牌。指尖摩挲著上麵溫潤的木質紋理,眼神卻銳利如刀。身份變了,戰場也隨之升級。她不再是那個可以躲在角落的“玄字柒叁”。地字班,意味著更多雙眼睛的注視,也意味著……或許能接觸到更核心的書院資源,比如……那座據說藏有無數孤本秘檔的藏書樓。
將號牌貼身收好,她走到那張同樣冰冷堅硬的木板床榻邊,和衣躺下。沒有錦被軟褥,隻有單薄的粗布床單。身體極度疲憊,精神卻如同繃緊的弓弦。她閉上眼,強迫自己清空雜念,將所有的感知凝聚於雙耳,捕捉著窗外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聲響。
風聲,竹葉聲,遠處書院更夫敲梆的悠長回音……還有,那若有若無、仿佛幻覺般的,極其細微的、金屬摩擦的輕響?來自院牆方向?
蘇硯清的呼吸瞬間放緩,身體在黑暗中繃緊如獵豹。是她過於緊張產生的幻聽?還是……昨夜那投箭的黑影並未遠去,仍在暗中窺伺?
她一動不動,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塊。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那細微的摩擦聲沒有再出現。直到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微弱的晨曦開始艱難地穿透雲層,將窗欞的輪廓染上一層灰白。緊繃的神經才稍稍鬆懈,沉重的疲憊感如潮水般將她淹沒。在意識沉入黑暗前,最後一個清晰的念頭是:這盤棋,她必須活下去,活到能掀翻棋盤的那一天。
天光徹底大亮時,蘇硯清已將自己收拾停當。依舊是那身略寬大的淺碧色新院服,長發用木簪一絲不苟地挽起,洗去了昨夜沾染的墨跡和塵土,臉上看不出絲毫倦怠,隻有一片近乎凝固的沉靜。書案上的箭孔和墨跡被她用一塊乾淨的粗布覆蓋,如同遮掩住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她將昨夜揉皺丟棄的那張畫著棺材的宣紙撿起,麵無表情地將其壓在了書案硯台的最下方。
做完這一切,她推開院門。晨光熹微,空氣清冽,帶著雨後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然而,這清新的空氣裡,卻混雜著幾道並不友好的視線。
不遠處的回廊下,柳小姐正和幾個衣著光鮮的少女低聲交談,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竹露齋的方向。看到蘇硯清出來,柳小姐嘴角立刻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混合著怨毒與幸災樂禍的冷笑,對著身邊人努了努嘴,竊竊私語聲便隱約飄了過來。
“……瞧見沒?還真當自己是個先生了……”
“呸!狐假虎威罷了,看她能得意幾時!世子爺豈是好相與的?”
“等著吧,有她哭爹喊娘的時候!柳姐姐,到時候咱們可要好好‘恭賀’她一番!”
蘇硯清恍若未聞,目不斜視地沿著青石板路,朝著書院供給學生膳食的“食舍”方向走去。脊背挺得筆直,步伐沉穩,仿佛那些淬毒的言語隻是拂過耳畔的微風。她需要食物來補充體力,更需要儘快熟悉書院的地形和人流,尤其是通往藏書樓和山長靜思堂的路徑。
食舍內已頗為熱鬨。長條形的食案旁坐滿了穿著各色院服的少女,碗碟碰撞聲、低聲交談聲混雜著食物的香氣。蘇硯清的出現,如同在平靜的水麵投下一顆石子,瞬間吸引了眾多目光。好奇的、探究的、鄙夷的、同情的……各種情緒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
她無視這些目光,徑直走到領取飯食的窗口。負責分派食物的粗使婆子抬眼看到是她,眼神裡也帶著一絲古怪的打量,動作明顯慢了幾分,舀給她的清粥也比旁人少了一勺,配菜也隻有一小碟醃蘿卜乾。
蘇硯清平靜地接過粗瓷碗碟,道了聲謝,便端著走向角落裡一張空著的、明顯有些汙漬的食案。剛坐下,還未來得及拿起筷子,一個端著滿滿一碗熱粥的身影就“不小心”地撞了過來。
“哎呀!”
一聲嬌呼。滾燙的粥水潑灑而出,大半濺在了蘇硯清的衣袖和前襟上!淺碧色的院服瞬間被染上一大片黏膩的汙漬,散發著米粥的甜腥氣。
撞人的是一個圓臉少女,正是昨日柳小姐身邊試圖接紙條的那一個。她臉上帶著誇張的驚慌,眼底卻藏著惡意的快意,連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沈……沈教習!我不是故意的!我手滑了!”聲音又尖又高,引得周圍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柳小姐在不遠處掩著嘴輕笑,眼神得意洋洋。
蘇硯清低頭看著自己狼藉一片的前襟和衣袖,滾燙的粥水隔著布料傳來灼痛感。她緩緩放下手中的筷子,抬起頭,看向那個一臉“無辜”的圓臉少女。她的眼神平靜無波,深不見底,沒有憤怒,也沒有委屈,隻有一種令人心底發寒的審視,仿佛在看一個跳梁小醜。
那圓臉少女被她看得心頭莫名一慌,準備好的下一句奚落卡在了喉嚨裡。
蘇硯清沒有斥責,也沒有糾纏。她隻是站起身,平靜地開口,聲音清晰地傳遍了這個瞬間安靜下來的食舍角落:“無妨。下次端穩些,莫要再‘手滑’了。” 她將“手滑”二字咬得清晰而緩慢,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
說完,她不再看那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圓臉少女,也沒有理會柳小姐陡然陰沉下來的臉色,更沒有試圖去清理汙漬。她端起自己那碗幾乎沒動的清粥和蘿卜乾,徑直走到食舍角落一個專門傾倒殘羹剩飯的木桶旁,手腕一傾。
嘩啦——
清粥和蘿卜乾儘數倒入餿水桶中,發出沉悶的聲響。
然後,她端著空碗空碟,步履從容地走向清洗處,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那挺直的背影和沾滿汙漬的衣衫,在晨光中構成一幅奇異而沉默的畫麵。食舍裡一片詭異的寂靜,所有目光都追隨著那個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門口。
羞辱?她蘇硯清連亂葬崗的泥都捧過,連殺父之仇的血都咽下,區區一碗潑在身上的粥,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提醒她,這書院錦繡華服之下,同樣爬滿了蛆蟲。
離開食舍,蘇硯清並未回竹露齋更換衣物。那刺目的汙漬粘在身上,帶著灼燙後的微痛和粘膩的不適,如同一個恥辱的印記。她需要這印記時刻提醒自己身處何種境地。她抱著幾本剛領到的、屬於地字班的基礎經籍——《論語集注》、《大學衍義》、《女誡新解》,步履沉穩地走向書院西北角。
那裡,是鳳鳴書院的核心重地之一——藏書樓。
樓高三層,飛簷鬥拱,古意盎然。巨大的匾額上“博觀閣”三字,筆力雄渾,據說是前朝大儒所題。樓前古柏參天,青苔覆階,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歲月積澱與書卷威嚴。還未靠近,便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紙張與墨香混合的特殊氣息。
蘇硯清的心跳微微加速。這便是她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鳳鳴書院藏書之豐,號稱冠絕大晉,不僅囊括經史子集,更有大量地方誌、邸報彙編、甚至前朝秘檔!她父親蘇文瀾當年蒙冤的線索,那些被刻意掩蓋的蛛絲馬跡,那些可能指向靖南王府的證據,或許就塵封在這浩瀚書海的某個角落!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激動與渴望,眼神重新恢複沉靜。踏上石階,推開那扇沉重的、包著銅角的楠木大門。
一股更濃鬱的、帶著些許涼意的書香撲麵而來。樓內光線幽深,巨大的空間被一排排頂天立地的烏木書架分割成縱橫交錯的甬道。書架之上,典籍浩如煙海,層層疊疊,一直延伸到視線難以企及的高處。空氣中漂浮著細微的塵埃,在從高窗透入的幾縷陽光中飛舞。隻有極少數穿著不同顏色院服(代表著更高等級或特殊權限)的學子,在書架間安靜地穿行、查閱,步履輕得如同貓,偶爾響起書頁翻動的沙沙聲,更顯空曠幽靜。
一位穿著深灰色長衫、頭發花白、麵容清臒的老者坐在入口處的長案後,正低頭用一支極細的毛筆在一本厚厚的簿冊上登記著什麼。他便是藏書樓的守閣人,人稱“吳老”。據說已在閣中待了四十年,對這裡的每一本書都了如指掌。
蘇硯清走到長案前,將自己的新號牌“地字拾玖”雙手奉上,聲音清冷而恭敬:“學生沈青硯,新入地字班,前來登記借閱。”
吳老抬起頭。他的眼睛不大,卻異常明亮清澈,仿佛能洞穿人心。目光在蘇硯清沾滿粥漬、顯得狼狽不堪的院服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她平靜無波的臉上,最後掃過那塊“地字拾玖”的號牌。
“沈青硯?”吳老的聲音帶著一種久未說話的沙啞,卻異常清晰。他翻開一本厚厚的名冊,找到地字班新錄入的名字,用毛筆在“沈青硯”三字旁畫了一個極小的圈,又拿起號牌看了看,這才點點頭,“嗯,地字拾玖,可入一層自由閱覽,借書須登記,每次限三冊,限期七日。二層及以上,非山長或夫子特批,不得擅入。” 他語速平緩,交代著規矩,聽不出情緒。
“學生明白,謝吳老指點。”蘇硯清收回號牌,心中微沉。一層?她需要的是那些可能記載著敏感信息的邸報、地方誌甚至前朝舊檔,那些多半存放在二層甚至更高處。一層多是基礎的經史典籍和常見的文集詩集。
吳老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那雙清亮的眼睛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又低下頭去,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若需查閱地方誌略或本朝邸報彙編,一層西側‘輿地政事’類書架末端,或有收錄近十年者。再早的……需山長手令。”
蘇硯清心中一動!近十年?父親出事,正是在五年前!這已經是意外之喜!她強壓住心頭的波瀾,再次躬身:“多謝吳老!”
她不再耽擱,抱著書,快步走向吳老指示的方向。腳步在空曠寂靜的書架間回響,如同敲擊在心鼓之上。
“輿地政事”類的書架果然在角落。她迅速找到了標注著“大晉邸報彙編”和“各州府地方誌”的區域。書架上積著薄薄的灰塵,顯然少有人問津。她急切地尋找著年份標簽。
找到了!《大晉邸報彙編·承平十六年至二十五年》!承平二十年,正是父親獲罪下獄、蘇家傾覆的那一年!
蘇硯清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手指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伸向那厚厚的、書脊已有些磨損的邸報彙編。指尖觸碰到冰冷粗糙的書脊,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瞬間傳遍全身。真相……距離真相,或許隻有一步之遙!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抽下那本厚重的彙編冊時——
“先生好雅興啊。”
一個慵懶散漫、帶著明顯戲謔笑意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她身後極近處響起!
聲音不大,在這寂靜的藏書樓裡,卻如同驚雷炸響!
蘇硯清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她猛地轉身,瞳孔驟然收縮!
隻見蕭珩不知何時,竟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她身後不到三步之遙的地方!他依舊穿著那身華貴的暗紫色織金雲紋錦袍,隻是外麵隨意地披了一件同色係的薄綢披風,更添幾分風流倜儻。他斜倚著旁邊的書架,雙手抱臂,俊美得過分的臉上掛著那副慣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一雙鳳眼微微上挑,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蘇硯清沾滿汙漬的院服和她伸向書架、尚未收回的手。那眼神,如同獵人欣賞著落入陷阱的獵物。
“這藏書樓的灰塵味兒,可不好聞。”蕭珩慢悠悠地直起身,踱步上前,目光掃過蘇硯清僵硬的手指所指的那排邸報彙編,嘴角的笑意加深,帶著一絲惡劣的探究,“怎麼?沈先生一大清早,放著本世子的功課不操心,倒是對這些枯燥無味的朝廷邸報……如此上心?”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蘇硯清緊繃的神經上。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他怎麼在這裡?他什麼時候來的?他看到了多少?他是否……察覺到了什麼?
無數念頭如同驚雷般在蘇硯清腦中炸開!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衝破肋骨!父親蒙冤的慘狀、蘇家的血仇、自己潛入書院的真實目的……這一切,在蕭珩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笑眼注視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隨時可能徹底碎裂!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恐懼?不,是比恐懼更甚的、瀕臨暴露的驚悸!
她強迫自己壓下幾乎要失控的心跳和呼吸,指尖微微蜷縮,緩緩收回了伸向書架的手。臉上努力維持著屬於“沈青硯”的平靜,甚至擠出一絲極淡的、帶著疏離的恭敬,微微垂下眼瞼,對著蕭珩行了一禮:
“世子安好。學生……隻是初入書院,想多了解些本朝典章製度、地方風物,以備日後教學所需,以免……貽笑大方。” 聲音儘力保持平穩,卻依舊能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哦?教學所需?”蕭珩仿佛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輕笑出聲。他上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他身上那股名貴的龍涎香氣混合著少年人特有的氣息,強勢地侵入蘇硯清的感官。他微微傾身,目光帶著強烈的壓迫感,緊緊鎖住蘇硯清低垂的眼睫,刻意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曖昧不明的狎昵:
“沈先生如此勤勉,真是讓本世子……‘受寵若驚’啊。”他刻意加重了“受寵若驚”四個字,尾音拖長,帶著明顯的嘲諷,“隻是……”
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蘇硯清沾滿粥漬的前襟,笑容裡多了幾分毫不掩飾的奚落:“先生這身行頭,是剛去膳堂……演了出‘力戰群雄’的好戲?嘖嘖,看來這書院裡,不服先生管束的,可不止本世子一個呢。”
赤裸裸的羞辱!直指她方才在食舍的狼狽!
蘇硯清隻覺得一股血氣猛地衝上頭頂,臉頰不受控製地微微發燙,袖中的手指瞬間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她猛地抬起頭,目光第一次毫無避諱地、直直地對上蕭珩那雙帶著戲謔和探究的鳳眼!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平靜無波,而是翻湧著冰冷的怒火和一種被逼到絕境、近乎孤狼般的凶狠與戒備!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去撕咬!
蕭珩被她眼中驟然爆發的狠厲光芒刺得微微一怔,臉上的玩味笑意也凝固了一瞬。他顯然沒料到這個看似沉靜如水的“寒門教習”,竟會有如此銳利、如此……充滿攻擊性的眼神。
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幾乎要凝固的時刻——
“世子爺果然在此。”
一個溫和卻不失威嚴的女聲,從書架的另一端傳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持。
蘇硯清和蕭珩同時循聲望去。
隻見山長林夫人在一位管事嬤嬤的陪同下,正緩步走來。林夫人依舊是那身素雅的深青色常服,氣質雍容端凝。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蕭珩,又落在蘇硯清身上,在她沾滿汙漬的院服和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冷厲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邃難辨。
“山長。”蘇硯清迅速垂下眼瞼,收斂起所有外露的情緒,躬身行禮。心中卻是一凜,山長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蕭珩也恢複了那副憊懶模樣,隨意地拱了拱手,拖長了調子:“林山長安好。學生正與沈先生……探討學問呢。” 語氣輕佻,顯然意有所指。
林夫人仿佛沒聽出他話中的弦外之音,目光轉向蘇硯清,語氣平和:“沈教習,老身正要去靜思堂處理些雜務。你隨我來一趟,有些關於世子課業安排的具體事宜,需與你交代清楚。”
蘇硯清心中念頭飛轉。山長此刻出現,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將她從與蕭珩的正麵衝突中解圍?還是……另有用意?她不敢怠慢,立刻應道:“是,學生遵命。”
林夫人微微頷首,又對蕭珩道:“世子若無其他要事,也請回吧。藏書樓乃清靜之地,莫要驚擾了他人讀書。”
蕭珩挑了挑眉,目光在林夫人平靜的臉上和蘇硯清低垂的頭頂之間轉了一圈,嘴角又勾起那抹玩味的笑:“山長發話,學生豈敢不從?沈先生,那咱們……課堂再見?”他故意拉長了“課堂”二字,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說完,也不等回應,便懶洋洋地一甩披風,轉身朝藏書樓大門走去,步伐悠閒得像是在逛自家的後花園。
直到那抹刺眼的紫色消失在門口,蘇硯清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鬆,後背已驚出一層冷汗。剛才那一瞬的對峙,如同在萬丈懸崖邊行走。
“走吧。”林夫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後怕。
蘇硯清抱著書,沉默地跟在林夫人身後,重新穿過重重書架,走出博觀閣那扇沉重的木門。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識地眯了眯眼。
一路上,林夫人並未言語,隻是步履沉穩地走著。蘇硯清心中忐忑,不知這位深不可測的山長究竟要說什麼。是斥責她與世子衝突?還是質疑她查閱邸報的動機?
很快,再次踏入靜思堂。堂內依舊清雅,隻是昨日那塊被蕭珩強行送來的、形狀奇崛的太湖石,已被人挪到了堂前庭院的一角,與幾叢翠竹為伴,倒少了幾分突兀,多了些野趣。
林夫人屏退了管事嬤嬤,示意蘇硯清在堂下客位的椅子上坐下。她自己也坐回書案後,並未立刻開口,而是拿起案頭一份卷宗模樣的東西,翻開看了看,又合上。目光再次落在蘇硯清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平和與審視。
“沈教習,”林夫人終於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昨日之事,委屈你了。”
蘇硯清心中微震,麵上卻不動聲色:“山長言重了。學生……不敢當委屈二字。”
“世子的性情,想必你也略知一二。”林夫人緩緩道,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腕上的紫檀佛珠,“頑劣跳脫,不服管束。陛下與宮中貴人將他送入書院,亦是期望能有所約束。指派你為專屬教習,實非老身本意,其中因由,你當明白。”她點到即止,沒有提王府的強勢和宮中的壓力,但意思已然明了。
“學生明白。”蘇硯清低聲道。
“明白就好。”林夫人看著她,“老身今日叫你來,非為苛責。隻是想提醒你一句,在世子身邊,謹言慎行,方是長久之道。”
蘇硯清心中一動。謹言慎行?這是在告誡她遠離世子?還是……暗示她不要招惹是非?她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向林夫人:“山長教誨,學生謹記。隻是……學生職責所在,教導世子課業,恐難事事回避。若世子……”
“教導課業,自是你的本分。”林夫人打斷了她的話,眼神變得有些深邃,“如何教導,分寸如何拿捏,既需恪守書院規矩,亦需懂得……因勢利導,審時度勢。” 她的話語帶著玄機,“世子身份特殊,牽一發而動全身。你隻需記住,在這書院之中,你首先是鳳鳴書院的教習,其次,才是世子的先生。凡事……當以書院清譽與自身安危為重。”
“自身安危”四字,林夫人說得格外清晰。
蘇硯清心頭猛地一跳!山長知道了什麼?是昨夜竹露齋的威脅?還是……她強壓下翻湧的思緒,鄭重應道:“學生……明白了。定當謹守本分,不負山長期望。”
林夫人看著她沉靜的眼眸,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她從書案上拿起一本薄薄的、封麵古舊的書冊,遞了過來:“此乃前朝大儒謝安所注的《洗冤集錄》,雖非正經課業,然於人情世故、明辨是非,或有裨益。你且拿去,閒暇時翻閱一二吧。”
《洗冤集錄》?蘇硯清雙手接過那本薄薄的書冊,指尖觸碰到粗糙的封麵。洗冤……這兩個字像帶著灼熱的溫度,燙得她心頭一顫!她猛地抬頭看向林夫人。
林夫人的目光依舊平和深邃,像一口古井,看不出絲毫波瀾。她隻是微微頷首:“去吧。世子的課業,三日後辰時,於竹露齋開始。所需書籍用具,稍後會有人送去。”
“謝山長賜書,學生告退。”蘇硯清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躬身行禮,捧著那本《洗冤集錄》,退出了靜思堂。
直到走出很遠,走到一處僻靜的回廊下,她才停下腳步。午後的陽光透過廊簷,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低頭,看著手中這本封麵泛黃、書名卻觸目驚心的書冊。
洗冤集錄……
林山長……究竟是何意?是巧合?還是……一種無聲的警示,甚至……是某種她不敢深想的暗示?
她翻開書頁,一股陳舊的墨香撲麵而來。首頁,一行蒼勁有力的批注映入眼簾:“冤屈如塵,蒙心蔽目。洗之不易,唯持心燈,照見幽微。”
持心燈,照見幽微……
蘇硯清的手指拂過那行字跡,冰封的心湖深處,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蕩開一圈細微到難以察覺的漣漪。她抬頭,望向竹露齋的方向,眼神複雜難明。山長的話猶在耳畔:“你首先是鳳鳴書院的教習……當以自身安危為重。”
這看似置身事外的告誡,為何讓她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
她將書冊緊緊貼在胸前,仿佛要汲取那紙張裡蘊含的力量,又仿佛要掩蓋住那狂跳不止的心臟。三日後……辰時……竹露齋。
蕭珩……
她邁開腳步,沾著汙漬的衣袂在風中輕輕擺動,背影在長廊的光影裡,顯得越發單薄而孤絕。
黃昏的最後一抹餘暉被暮色吞沒,竹露齋小院籠罩在沉沉的陰影裡。風聲似乎更大了些,竹葉的摩擦聲如同無數細碎的耳語。
蘇硯清點起了一盞豆大的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書案一角。那本《洗冤集錄》被她放在案頭,旁邊是幾本嶄新的、屬於地字班的基礎經籍。書案中央,那塊覆蓋箭孔的粗布依舊靜靜地鋪著。
她沒有去碰那本《洗冤集錄》,也沒有翻開任何一本經書。隻是靜靜地坐在燈下,閉目養神。身體疲憊到了極點,精神卻異常清醒。白日裡的一幕幕在腦中反複上演:蕭珩在藏書樓如鬼魅般的出現和他那充滿探究與戲謔的眼神,林山長深不可測的言語和那本意味深長的《洗冤集錄》,食舍的羞辱,柳小姐怨毒的目光……
還有,昨夜那支冰冷的鐵箭和棺材圖案的警告。
這小小的竹露齋,仿佛成了風暴的中心。每一道投向這裡的目光,都帶著不同的意味。她如同行走在布滿荊棘和陷阱的鋼絲之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牆壁上投下她孤獨而凝重的影子。
就在這死寂的沉靜中——
“篤篤篤!”
三聲清晰而克製的敲門聲,突兀地在院門外響起!打破了黃昏的寂靜。
蘇硯清霍然睜眼!眸中瞬間凝聚起冰冷的警惕!誰?這個時候?
絕不可能是福伯,他早被安排在書院外城一處簡陋的腳店,非必要不會聯係。更不可能是送東西的仆役,這個時辰早已下工。
她悄然起身,沒有立刻去開門。指尖再次扣住了窗欞邊那枚邊緣鋒利的銅製卡扣。她悄無聲息地移動到門邊,側耳傾聽。
門外一片寂靜,隻有風聲。仿佛剛才的敲門聲隻是幻覺。
“篤篤篤!”
敲門聲再次響起,依舊是不疾不徐的三下。帶著一種固執的耐心。
蘇硯清的心提了起來。她深吸一口氣,將銅卡扣緊緊扣在掌心,冰冷的金屬邊緣硌著皮肉。另一隻手,緩緩地、無聲地抽開了門閂。
吱呀——
沉重的木門被她拉開一道縫隙。
昏黃的暮色中,一個身影靜靜地站在門外石階下。
不是預料中的凶神惡煞,也不是書院裡任何一張熟悉的麵孔。
那是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布衣的中年婦人。身形瘦削,麵容憔悴,眼角布滿了細密的皺紋,鬢角已見霜白。她手中挎著一個半舊的竹籃,上麵蓋著一塊同樣洗得發白的藍布。她的眼神渾濁,帶著一種底層人特有的麻木和深深的疲憊,但望向蘇硯清時,卻又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和……期盼?
蘇硯清的目光銳利如刀,飛快地掃過婦人的臉、她的手、她挎著的竹籃。沒有武器,沒有練家子的痕跡,隻有常年勞作的粗糙和風霜的侵蝕。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甚至有些窮困潦倒的婦人。
“你找誰?”蘇硯清的聲音冰冷而戒備,身體依舊隱在門後陰影裡,隻露出半張臉。
婦人聽到她的聲音,渾濁的眼睛裡似乎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她局促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指,聲音帶著濃重的鄉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姑娘……敢問,這裡……可是沈青硯沈姑娘的住處?”
(第三章 不速之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