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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父親,我看不見您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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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允誠興致勃勃地在集市裡穿梭,挑挑揀揀,不一會兒,手上提的點心盒子就裝得滿滿當當。

直到日頭升高,他才猛地想起兒子快到了,連忙加快腳步趕往約定的地點。

遠遠的,他就認出了那個挺拔的身影。

幾年不見,兒子又長高了不少,身姿更加挺拔,眉宇間褪去了幾分青澀,多了些沉穩。

可在莊允誠眼中,他永遠都是那個在私塾裡搖頭晃腦背書的小小孩童。

接到兒子,莊廷鑨神采飛揚,迫不及待地講述著旅途見聞,眼中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

“父親,這出了湖州,真是見了天地如此廣闊!”

廷鑨說這話時,眼中帶著看不明白的讚歎。

莊允誠靜靜聽著,他也知道,隻要廷鑨做自己想做的事,就一定會很高興。

這種寧靜一直持續到他們看到一隊八旗駐軍策馬在街市上橫衝直撞,險些撞倒躲避不及的婦孺。

“小心!縱馬傷人,爾等豈有此理!”莊廷鑨一聲斷喝,挺身而出,怒目而視。

莊允誠總是在這些時刻,才突然察覺到兒子已經長大。

即使下一刻,兒子又興衝衝地拉著他,要去買那最後剩下的、因去晚了而打了折的大肉包。

夜晚,父子倆一起收拾行裝,莊允誠才發現,妻子早已默默備好了遠行所需的各色應急藥物,分門彆類,細致入微。

出發的清晨,莊允誠送了一程又一程。

他知道兒子準備去看他的世界了。

比起讓他留在自己身邊,莊允誠更希望他能無所顧忌地前往屬於他的人生。

站在長亭外,看著兒子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官道的儘頭,莊允誠悵然若失。

正欲轉身,忽聽隨行的家仆道:“老爺,少爺請您回頭看山頂!”

莊允誠依言回望。

隻見遠處青翠的山巒之巔,一個模糊的人影正用力地向他揮舞著手臂。

一瞬間,莊允誠臉上的失落被笑容和驕傲取代,眼中卻悄悄湧起了一層薄薄的水光。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

一場突如其來的眼疾,如同最殘酷的詛咒,漸漸吞噬了莊廷鑨眼中的光。

兒子是回來了,回到了家中常住,卻再也不是莊允誠希望看到的樣子。

書房裡再也聽不到那酣暢淋漓的筆走龍蛇之聲。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才子,被困在永恒的黑暗裡,脾氣變得暴躁易怒,時常沉默地枯坐,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像。

有時,他會摸索著,拿起父親當年送的那支禦製湖州羊毫筆,指尖一遍遍描摹著筆杆的紋路,久久不發一言。

莊允誠看在眼裡,急在心中,看著兒子一日日消沉下去,心如刀絞。

他小心翼翼地陪伴,笨拙地安慰,卻總顯得那麼無力。

直到某一天,枯坐的莊廷鑨忽然抬起頭,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堅定:

“父親……我想效仿左丘明,著史!留名!”

這是兒子失明後,第一次主動提出想做點什麼!

莊允誠心頭巨震,幾乎是瞬間,所有的擔憂和困難都被拋諸腦後,隻剩下巨大的狂喜和支撐兒子的決心。

他緊緊握住兒子冰冷的手,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好!好!我兒有此誌向,為父定當全力助你!傾儘所有,在所不惜!”

順治八年。

莊允誠以驚人的魄力和財力開始行動。

他先是重金購得前明首輔朱國禎未完成的《明史》珍貴手稿。

接著,以每千字三十兩白銀的驚人天價,延聘吳炎、潘檉章等十六位飽學名士,協助兒子續編這部曠世之作。

那部增補完成的《明史輯略》,沿用了明朝年號,未承認清朝正統,並將清太祖努爾哈赤稱為“奴酋”,還詳述了清軍入關前的建州女真史,雖立場不尖銳,但對某些人而言,多少有點刺眼。

莊允誠並非不懂其中蘊含的巨大風險,一絲不安時常掠過心頭。

但當他看到兒子莊廷鑨在口述史稿、與學者辯論時,那久違的神采重新回到臉上時,那份不安便被強行壓了下去。

隻要兒子能重新“活”過來,這點風險也無需多慮。

廷鑨本無政治意圖,僅是學術行為,難不成還能上綱上線了?

然而,天不遂人願。莊廷鑨羸弱的身體終究沒能支撐到著作完工。

順治十二年,病榻前。

莊允誠緊緊握著兒子枯槁的手,老淚縱橫。莊廷鑨氣若遊絲,手中依然緊緊攥著那支未曾書寫的羊毫筆,仿佛那是他最後的執念。

“父親,我……看不見您了……”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沒事……沒事的,廷鑨……”莊允誠將額頭抵在兒子的手背上,聲音沙啞破碎,“父親老了,眼睛也花了,也……也看不清你了……”

“父親……《明史輯略》……”

“放心!父親幫你看著!一定會完成的!廷鑨,你好好養病,彆多想……快點好起來……爹還等著聽你講書裡的故事……”

莊允誠泣不成聲,徒勞地重複著空洞的安慰。

那隻被父子倆體溫捂熱的羊毫筆,終於從莊廷鑨無力鬆開的手中滑落,輕輕掉在冰冷的床榻上。

而床上,那具飽受折磨的身軀,再無生息。

順治十二年,莊廷鑨,抱憾而終。

不知從何時起,莊允誠將那支承載著太多回憶的毛筆,鄭重地置於自己的案頭,日日使用。

有一次,年幼的孫子玩耍時,不小心將這支筆碰落在地,滾到了角落。

莊允誠發現後,竟失魂落魄,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發動全家上下翻找,直到那支筆被尋回,緊緊握在手心,他那灰敗的臉上才重新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小孫子不解,仰著頭問:“爺爺,不就是一支筆嗎?家裡那麼多好筆,再買一支不就好了?”

莊允誠沒有說話,隻是用粗糙的大手,無比溫柔地揉了揉孫兒的小腦袋。

隻是握著那毛筆,像是握著誰的手。

林慕玄看著老人珍視毛筆的模樣,心口像是堵了一塊巨石,沉重得喘不過氣。他隻能發出一聲悠長而無奈的歎息。

男人啊,總是喜歡在物件上留下自己一部分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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