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林縣的車站依然老舊,灰白的牆壁上貼滿了褪色的廣告,長條木椅被磨得發亮。鄭儀買了一張返程票,安靜地坐在候車室裡。
周圍的旅客操著濃重的鄉音大聲交談,有人扛著蛇皮袋,有人拎著活雞,空氣裡彌漫著塵土和汗水的味道。
這和省委大院、省府大樓的氛圍天差地彆。
但鄭儀卻莫名覺得輕鬆。
這兩天的回鄉之旅,與其說是休息,不如說是給他敲了一記警鐘。
權力的觸角一旦延伸,便再難收回,並且權力的餘蔭,遠比想象中更加廣袤。
他並未真正動用王振國或程安書的關係,甚至連周慕雲的人情都沒親口承認,但卻已經讓趙家俯首、校長逢迎、局長巴結。
這就是官場,這就是權力場,你甚至不需要開口,就會有人揣摩你的心思,替你把一切都辦妥。
這不是他想要的。
或者說,不全是。
他重活一世,是為了掌握命運,而不是淪為權力的奴隸。
長途客車緩緩駛入站台,鄭儀拎起背包,最後看了一眼這座小縣城。
他知道,下次回來時,這裡的一切都會因為他的存在而變得更加"恭敬",這不是他刻意追求的結果,卻是不可避免的現實。
就像周慕雲的示好,就像王振國的栽培,就像程安書的試探……
在權力場這個漩渦中,不進則退,而他彆無選擇,隻能向前。
夕陽的餘暉透過車窗灑在座位上,鄭儀閉上眼睛,開始規劃回城後的下一步。
客車駛入省城客運站時,暮色已至。
鄭儀剛打開手機,一條短信便跳了出來。
“鄭兄,明日有空一敘?濱江茶社,專設雅間。周慕雲。”
簡單的一行字,卻意味深長。
這是邀約,也是試探。
鄭儀沒有立刻回複,而是先給家裡報了平安,隨後撥通了張海峰的電話。
“你回來啦?”
張海峰的聲音裡透著欣喜。
“這兩天物流園的人都快把我當大爺供著了,那幫混混見我就喊‘張哥’……”
聽著好友的絮叨,鄭儀微微一笑。
權力的餘波已經擴散到了張海峰的圈子,這是好事,也是警示。
“對了,新誠集團的人在物流園設了個法律援助站。”
張海峰突然壓低聲音。
“說是免費幫工人打官司……老鄭,這該不會是衝你來的吧?”
鄭儀目光微沉:
“先彆急著接觸,等我明天見了周慕雲再說。”
掛斷電話,他站在擁擠的出站口,望著省城璀璨的夜景。
霓虹閃爍,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間儘是繁華。
而在這繁華背後,是無數雙手在暗處推拉撕扯,博弈不休。
他即將踏入的,正是這樣一個漩渦。
次日清晨,鄭儀換上一件深色襯衫,沒有打領帶,既不過分正式,又不失禮節。
濱江茶社位於城東富人區,是一處私密性極高的會所。他剛走到門口,就有侍者迎上來:
“鄭先生?周總已經在等您了。”
穿過曲徑通幽的庭院,最裡側的雅間門虛掩著。
推門而入,周慕雲正在煮茶。
這位商場巨鱷今天出奇地隨和,一身素色唐裝,手腕上隻戴了串檀木珠子,全然不見往日的精英氣派。
“鄭兄,坐。”
他抬手示意。
“嘗嘗今年的龍井。”
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提正事,仿佛真的隻是老友品茗。
直到第三泡茶過,周慕雲才放下茶盞,話鋒一轉:
“鬆林縣的事,是我唐突了。”
開門見山,卻又不顯突兀。
鄭儀微微一笑:
“周總言重了,我該謝謝您才是。”
“謝就不必了。”
周慕雲擺擺手。
“我這個人直來直去,新誠集團想在城南物流園推進‘法治示範點’建設,希望能得到鄭兄的支持。”
說著,推過一份企劃書。
鄭儀沒有翻看,而是盯著杯中沉浮的茶葉:
“周總為何選我?”
“因為我看重的是未來。”
周慕雲身體微微前傾。
“王部長銳意改革,程秘書長穩如磐石,而鄭兄你……恰好站在中間。”
鄭儀終於抬起眼,迎上周慕雲精明的目光。
茶室內靜默了幾秒,唯有水沸聲輕輕響起。
鄭儀端起茶盞,淺啜一口,才緩緩開口:
“周總的眼光長遠,鄭某佩服。”
這句話看似應承,卻毫無實質承諾。
周慕雲眯了眯眼,忽然笑了:
“鄭兄果然是聰明人。”
他早料到鄭儀不會輕易入套。
眼前這個年輕人,遠比林誌遠更難對付,他有野心,卻不貪婪;有原則,卻不固執。
這樣的人,不會甘於做任何人的棋子。
“其實……”
周慕雲話鋒一轉。
“我今天約鄭兄,不隻是談合作。”
他從茶幾下取出一個牛皮紙袋,推到鄭儀麵前:
“這是新誠集團近年來的部分公益項目,都是實實在在的惠民工程,隻是苦於沒有官方渠道宣傳。”
鄭儀挑眉,沒有急於接過:
“周總的意思是?”
“王部長最近在推動‘政企共建’計劃,程秘書長也提倡‘親清政商關係’。”
周慕雲笑容深沉。
“新誠願意做表率,但需要一位……懂行的引路人。”
話說到這份上,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周慕雲在尋求一種更深層次的“合作”。
他需要鄭儀在仕途晉升後,成為新誠集團與高層對話的橋梁。而這袋資料,就是提前準備的“政績”。
這已經不單純是交易,而是一場長線投資。
鄭儀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牛皮紙袋,抬眼看向周慕雲,笑容淺淡卻不失鋒芒:
“周總的誠意,我心領了。”
他沒有直接拒絕,但也沒有半分急切。
周慕雲心中微動,眼前這個年輕人沒有像其他官員那樣被利益衝昏頭腦,也沒有故作清高地一口回絕,而是在權衡。
這意味著,他有更大的圖謀。
“周總的企業紮根江東多年,確實做了不少實事。”
鄭儀緩緩開口。
“如果能有合適的平台推廣經驗,對全省民營企業都是好事。”
這番話看似支持,實則留足了餘地,他隻談新誠的“經驗”,而不提個人“利益”。
周慕雲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了鄭儀的意圖。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終究小看了這個年輕人,鄭儀不滿足於做“白手套”,他要的是主導權。
“鄭兄高見。”
周慕雲重新煮上一壺茶,語氣比方才多了幾分欽佩。
“新誠集團願意配合政府的任何規劃。”
這句話不再是試探,而是退讓。
鄭儀知道,自己贏了第一局。
他不需要拒絕資本的橄欖枝,因為真正的強者,從不畏懼與虎謀皮。資本可以是他的助力,卻不能是他的主子。
“具體的合作方向,等筆試成績公布後再詳談吧。”
鄭儀起身,將牛皮紙袋推回。
“不過,城南物流園的法律援助站倒是個好項目,可以請徐永康教授去指導一二。”
這一手高明至極,既接受了“好意”,又用徐永康這尊大佛鎮住了場子,讓周慕雲不敢在裡麵動手腳。
周慕雲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朗聲笑道:
“好!有徐老把關,這項目必定錦上添花!”
兩人相視一笑,默契地達成了某種平衡。